云梯柔软绵长,延向碧白殿宇。团团雾霭后的景色山水不显,难观全貌,有如舞女遮颜的轻纱,风吹而起,令人浮想联翩。
行过长长一段道路,隐约可见那方通天的台阶,离得近了,便有更多仙家来来去去。其中多有回首观察司琅的人,但又在目光触及宋珩后慢慢收回。
仙界许久未曾出现魔界之人,更别论是司琅这般毫不掩饰自身浓烈浊气的女子,清幽的谪仙气息被魔气所拦,霎时就成了攫取途径之人鼻息的利器。
拐过一个岔路,白衣逍遥的仙家愈发多了,司琅没再继续往前,而是停了脚步,从窄袖里掏出信来:“这个给你。”
宋珩闻言看她。
司琅道:“你转交吧,我就不进去了。”
宋珩微愣:“……那你为何随我走这一路?”
明明当时在南天门外就可以直接把信交给他。
司琅环视一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毕竟这儿也无法常来,多走走看看也没有坏处。连门都没进就走了,想想倒是挺亏。”
这番话耳熟地令宋珩失笑,他倒是没想过她竟会把这话放在心上。此时还给他,还多了几分“以牙还牙”的得逞意味。
“既这样说,那为何不里里外外都看一遍?”宋珩指指前头的宫殿,“已经不远了。”
其实司琅对仙界究竟长什么样子并不关心,没有在南天门外直接把信交给他,说到底是自己存有私心。
当时若换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出现,她都会选择直接将信留下掉头就走,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浪费时间。
所以说到底,哪有什么走走看看的理由,不过只因为是他,她才选择走这一路。
“将军?”
乾牧自前头走来,见到宋珩欲要行礼,却在看到司琅时稍稍愣住。
这气息……
乾牧心有疑惑,但并没问出,只转问宋珩:“将军来这可是要寻天帝?”
“嗯。”
“属下刚从殿中出来,天帝正在和龙德星君议事,将军若是现在去……恐怕见不到天帝。”
闭门羹实实在在甩到脸上,谁也没料到这个时间这么不巧。司琅耸着肩膀对宋珩摇了摇手中的信——这会儿她见不着人,是该由他来转交了吧?
天帝这会儿有事确实不在宋珩意料之内,他看了眼夹在她细长葱白的指头内飘飞的书信,没有伸手接下,目光淡淡一转,道:“既然来了,此信还是由你亲手转交更为妥当。”
“不过现在天帝尚还有事,你可要随我前去军营等候?”
司琅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反正刚刚就是那么一抽,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宋珩。
她本可以忽略宋珩的话直接将信塞到他的手里,也可以态度强硬地坚持站在殿外等着,可她偏偏哪个都没选,不知是遵从他还是遵从自己,总之回过神来后,她已经置身军营之中了。
军营里没有方才那么多清清谪仙般的白衣之人,相反,放眼望去,偌大一片空地上皆是面庞硬朗脚步铿锵的兵将,这三两个拿着武器凝神比划,那三两个则偷懒躲在军帐后划拳谈笑。
宋珩过路之处,皆闻声声“将军”,他一一都淡笑回过。偷懒的兵将见着他,似乎也不畏惧,起身行过礼后,又再度坐下谈笑风生。
司琅跟在后头,觉得这场景着实奇特。
“你不教训他们?”
“为何教训?”
这还用问为何?偷懒都偷到眼皮子底下了。
司琅瞥了眼宋珩,不相信他听不出自己何意。
“严将出强兵,这个道理宋将军不会不懂吧?”司琅淡淡嘲讽。
宋珩闻言轻笑,摸了摸眼皮下方:“比起你说的那句话,我其实更相信‘强将手下无弱兵’的道理。”
司琅挑眉。
“没想到你……还挺自恋?”
她其实听出宋珩刚刚的话有些许玩笑意味,但偏生不想顺着他,干脆就假意误解,摆出一副略微吃惊的样子。
果然宋珩对她的误解表示无奈,本摸着眼皮的手指缓缓上移,揉了揉眉头:“……是我的问题。”
司琅顿显得意。
“严将是能出强兵,但我认为劳逸结合或许更好。”宋珩解释,“他们并非日日偷懒,往常我来时,也见过他们刻苦训练。”
军营之内人来人往,数不清有多少人喊过多少声将军,但其中从来无人向站在他身侧的司琅投来打量亦或探查的目光。
想来他的温和应该是与生俱来,连带出的兵将都比外头那些仙家令人感觉舒适。
宋珩在军营内有独立的军帐,和一众兵将居住的地方离得并无多远。军帐地后是几间看上去极为简单的木屋,宋珩推开其中一间将司琅领了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没有厚重的尘土,桌椅被褥一应俱全,看上去还挺有生活气息。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宋珩翻过倒扣着的杯子,倒过水后递给司琅,“应该不会太久。”
司琅环视一周:“你住在这儿?”
“不是。我住在外面的军帐内。”
“为何屋子不住要住军帐?”
宋珩看她一眼,将水杯朝她推近些:“因为军营里,不搞特殊。”
杯中清水微微漾起,像是忽然颤动的心绪。司琅揽过杯身,敲了两下,最后拿起一饮而尽,喝完后轻嗤:“那你这将军当得可真没意思。”
门在这时响起。
乾牧在外道:“将军,有事商议。”
当将军当得“毫无意思”的宋珩顿时有事忙碌,司琅不想耽误他的事情,摆了摆手:“去吧,我自己等着。”
宋珩刚从魔界回来,这几日事务堆积确实繁忙。但直接把刚刚带来的人丢下着实不妥,他想了想,抬手伸向书架。
“这本是记载奇闻异录的书籍,你若无事做可以先看看。”
蓝白封面上除却书名,角落处还有几个落笔有力、行云流水的小字,司琅盯着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你的书?”
“嗯。”
司琅长指拂过书页上那几个小字:“宋将军原来还喜欢看这种书?”
“‘这种书’?”
“我还以为宋将军是从小苦读兵书勤练法术之人,没想到……”她挑着轻薄的纸翻过几页,“还有不务正业的时候。”
宋珩对她的调侃以笑应之,出屋前如刚刚一般,风轻云淡地丢下一句“劳逸结合”的解释。
司琅看着他离开消失在木门之后,轻轻“吱呀”一声便将他的身影彻底隔绝。她手中书页平整干净,细细闻来还有竹木般的清润气息。
是那么陌生又熟悉。
司琅其实对看书提不起什么兴趣,两千多年来她踏进魔界藏书阁的次数屈指可数,修习心法秘籍用来防身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
但不知道是这本奇闻异录着实有趣,还是书页内浅浅的竹香引她流连,从宋珩走后,司琅就一动不动,坐在进门时就入座的木凳上一页接着一页地翻过。
她微垂着头,碎落的黑发软软地伏在额际,高束的长辫立在脑后,将她的脖子衬得白皙修长。
页页薄纸轻轻掠过,带起不易察觉的微风。她看过书中每一个提笔写下的文字,认真地仿佛能透过它们看见当初落笔的主人是何模样。
耳中风动,眼前人至。
宋珩推门而入的时候,司琅已经枕着臂弯压着书睡着了。
她面朝着门口,宋珩一眼便看见她安静的睡颜。
手指一顿,再关门时,便用法力消去了因年久而在推拉时会发出的“吱呀”声。
书还敞着,被司琅用手腕压住,她半边脸陷在臂弯里,白皙面容上最为显眼的,就是眉间的那枚乌色半月。
宋珩缓缓走近,目光落在其上。
一月前魔界初遇,他在记忆中与她并不相识。可一旦触及这枚印记,便总觉得异常熟悉。
那夜她来偏殿给他送药,一室灯火下他看见她眉间半月。或许相熟的感觉不只是从那时而起,早在那日午后,泛着晶亮莹光的花珠映入眼帘时,他便早有疑虑了。
向司命要来命簿,不过是想知道答案,一些困扰他许久,而她闭口不谈的答案。
书页轻动,伏在上头的人慢慢转醒。
司琅抬起脸,转了转有些泛酸的手臂,视线一转,就看见站在书架前静静翻阅书籍的宋珩。
她愣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在这个屋里睡着了!
在一个陌生的、她从未来过的地方,毫无顾忌和防备地睡着了!
“醒了?”宋珩将书合上,放回书架原位,看着她被压红的脸侧笑问,“昨夜没有睡好?”
司琅有些窘迫,但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假装坦荡:“你们这儿日头不错……适合睡觉。”
仙魔二界一明一暗,魔界虽有日光,但和仙界相比,不及十分之一。司琅这话也没有撒谎,宋珩带她来的屋子采光极好,窗户开着,金黄的光束肆无忌惮地照射进来,确实会让人昏昏欲睡。
“是吗?”宋珩笑着将她面前的那本奇闻异录收回,并不戳穿。
司琅大着脑袋,才懒得想他到底信是不信,咬着后牙只想赶紧转移话题:“你忙完了?”
“嗯。”他看着她,目光清亮,“走吧,带你去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