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怨沸腾,难以平息下去。肃国公也只能硬着头皮来此驻扎,可他也明白,若是颓势无法挽回,只怕过了容州和肃水城,再攻下那地势较高的天颍关,再向南方重镇长驱直入,就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思来想去,他决定集结所有兵力,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毅力,主动朝在黄河边驻扎的叛军发起进攻。
为避免泄露重要的情报,这一次作战的计划,只有他和几位重要的副将才知道。
他们毕竟有着人数上的优势,是叛军的两倍,刚开始打得保守,也是为了去探一探底细。但是现在,谁都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叛军除了攻下这些较大的城池,连同周边城镇与乡间也一同收入囊中,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真得没有任何胜算。
所以此战哪怕要败,也要争取将对手消耗干净,最好是打得对方元气大伤,再起不能。
肃国公对朝廷还是忠心的,也做好了与部下们共存亡的准备。
这一战史称燎河之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主战场在黄河岸边上,朝廷的军队用上了火炮,造成了叛军十分惨重的伤亡。
这是一次突袭,还好梁王军一直有在防备着。
火炮他们此前也收缴了一点,但比起朝廷这次的手笔,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这是真实打实的一仗,叛军人数较少,又遇到炮弹的袭击,所以落了下风。
也因为如此,河岸边有许多烟雾弥散开来,绵延数里,许多人在里面,身形隐隐约约不好辨认。
肃国公决定双管齐下,除了火炮的压制,还派出了许多刺客穿戴好叛军的衣物,趁乱混进了敌方军营里,准备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直接取梁王的项上人头。
可是找遍军帐也找不到梁王影子,刺客们又不想半途而废,所以花了些时间搜寻,但仍旧一无所获。
叛军已经鸣金收兵,是准备拔营撤退的。
刺客们听见这声音,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点起火来烧营帐以及粮草,再趁乱抽身。
只是没想到,早就有人盯上了他们,看他们准备焚火时,才跳出来将人就地格杀。
而那一头,虽说是鸣金说撤退,肃国公以为叛军已经被吓得屁滚尿流,于是下令乘胜追击,却没想到于那烟雾中,与迎面而来的千军万马撞个满怀。
肃国公任元帅,自然不会走在最前面,而是立在战车上,周围也是士兵簇拥,相对来说更安全,视野也更为广阔。
迎面,忽就有一支箭破空而来,肃国公根本躲闪不及,好在那箭稍微偏离了一点,只擦过他颊边发丝,并未造成实际的伤害。
但是这一下,足以让他后背冷汗涔涔,腿脚战立不稳了。
云酥就在他身边,立刻扶住他:“公爷,您没事吧?”
她知道那一箭是谁射的,因为已经隐隐望见了那男人跨坐于马上的身影,对方搭上第二支箭,www.youxs.org。
这个时候就到了云酥表演的机会了,虽说是姑娘家家的,但居然也单手抄起了一个巨大盾牌,横在身前,替肃国公挡去了这可能会取他性命的一箭。
毕竟是救了一命,肃国公再看向云酥时,眼中充满了感激:“小姑娘,身手不错。”
“公爷过奖了。”云酥勉力笑笑。
然而危险还在后头,队伍被荣嘉带人这么一撞,冲散开了一部分。前锋已经和荣嘉交上手,过了没三招就被斩落马下。
荣六郎有常人所不及的骁勇,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这战力多少有些夸张了,他所用的武器五花八门,而且普遍要沉,旋转一圈光靠力矩,那怕是钝的刀背都能给人一下子撞得吐出血来。
明明是他被包围了,但硬生生打出力战群雄的架势,跨下的烈马也极具灵性,相当凶悍,偶尔还能扬起蹄子来踏死几个。
荣嘉身后那些士兵,也犹如受到感召一般,呐喊着奋勇向前。由于两军交杂着战在一起,火炮这时候也就不好使了,很容易误伤到自家人。
也是在这时候肃国公才明白,先前取得的一点优势,不过是借助了这些炮弹而已,可一旦对方突进队伍当中,显然就不行了。
先前的鸣金收兵,只是诱饵罢了。
“将士们!给我杀!”事到如今,撤退只怕也不行了,索性就拼个你死我活,反正人数优势在这儿,耗也能将他耗死。
广袤河岸边,月色溶溶印在江面上。
可那清朗月色,终是被蒙上一层殷红,无数尸体在河岸边,真正是流血漂橹,惨无人道的光景。
双方谁都不愿意退,肃国公那里,有许多人带兵增援,荣嘉却不能指望有人来。
此战不妙,他一开始便知道的。
云酥一开始就递了信过来,告诉过他朝廷军队此行带了相当多数量的火药,看那架势,最起码也用掉了一大半了。对方拿出这破釜沉舟的架势,不得不让他有所忌惮,所以他让梁王先走,他来断后拖延时间。
梁王自然不肯,他只好打晕了自己兄长,让涯月带着梁王以及大部队赶紧撤离。
涯月始终有些私心:“属下要同您一起。”
可荣嘉驳斥了回去:“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快带着人走,再耽误就真得来不及了。”
荣嘉不要别人与他同生共死,他接受过太多亲人的别离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换过来,换他来保护那些自己在乎的人。
……
荣嘉且战且退,带着残余的人逃到一处河谷,为梁王等争取到了很多时间。
他受了很重的伤,整个人像是从血泊里捞起来的一样。
暗宵也精疲力尽,没走几步就轰然倒下。
他的一条腿被马压住了,许是因为疼痛太过亦或是太疲累,他连说话或是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受着伤的那些下属们,此刻纷纷围过来,想要将他从马身下拽出来。暗宵本就比别的马高大健硕,几个人硬是推不开。
相比起来,荣嘉可要平静太多了。
他转了转眼珠,死寂一般的目光,几乎流露不出什么情绪,只轻声道:“不用管我,你们走。”
其实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可能也是失血过多,才有些昏沉。
就连脑海当中,也不可抑制地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短短的一生,没什么好回顾的,无非是那些家人和乐的日子,还有心爱之人的笑颜。
飘飘荡荡一阵风吹过,他看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也缓慢地露出一个笑。
其实也已经厌倦杀戮了,复仇之路真得没什么意思。
性格里的软弱,在这濒死之际,有些不可抑制地生发出来。他想家了。
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
河谷里传来纷杂马蹄声,踏破了这短暂宁静。
荣嘉以为自己是产生了濒死前的幻听,有人在高喊着他的名字,将他从马儿的身下拖出来。
“小六,小六,你醒一醒,别睡过去!”
为什么,会有大哥的声音?他此时应该退到了掖城才对。
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勉强睁开眼睛,然而梁王确确实实在他面前,带着一脸艰辛疲惫:“小六,能听到我说话么?我来带你回家,你千万别睡,好不好?”
是哄孩子的语气,从一向性格粗犷豪放的大哥那里听来,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转而就又是一点无奈,荣嘉嘶哑着开口:“不是让你走的么?”
梁王一听到这个就来气,他亲自将幼弟背起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独自断后的?你要是没了,那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用,你要我如何跟爹娘交代?”
他的脊背厚实温暖,但是想要背起荣嘉,还是有些吃力的,梁王踉跄了一步,忽感慨道:“大哥已经老了,这命没有你的金贵,所以你……”
荣嘉摇了摇头。
没有谁比谁金贵这一说,不衡量价值,也不想问缘由,仅仅只是想保护他们,仅此而已。
“快走吧,再迟一些,肯定会有追兵。”涯月在一旁催促,他将手掌按在地上,已经能够明显感受到震动,来的人数还挺多,应该都是骑兵。
全员开始戒备,荣嘉目前这样子,估计骑不了马。至于他的爱驹暗宵,目前也还有气在,实在也让人不忍放弃。
还好事先就为伤患们准备了板车,马儿被十数个人吃力地抬了上去,荣嘉本来也打算坐板车上,但是梁王找了个布条,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要让他坐自己身前。
确实,板车行进速度缓慢,哪比得上他的良驹。
“所有人,赶紧撤退!”梁王大吼了一声。
这次梁王带的人不多,且河谷狭窄,大部队还在谷口。
可是后面紧跟着不放的,是漫天流矢。
荣嘉听到身后传来的惨叫,想要回头看,可是梁王却沉着声音告诫他:“小六,不必回头。”
他们仿佛是一骑绝尘而去的,涯月则放慢了速度……他怔怔看着梁王背上扎着的几支箭矢,久久的,仿佛失语,视线所及,血迹正大片洇开来。
马儿不知道跑了多久,有箭扎在马臀上,虽然只是皮肉伤,但也是疼的,刺激得它不断向前。
此时天已经大亮,尤其是跑出河谷,看到有人接应的那一刻,荣嘉终于心里亮堂起来。
“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他有些如释重负,好像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似的。
身后也还好有人跟着,涯月他们也拼杀出来了,挂了点彩,不过好在没什么大事。
前来接应的副将本来面上带着笑,毕竟看着荣嘉活着回来,心里面高兴,可却在走近之后,那笑意忽就僵住。
“救人!军医呢?!快来救人啊!”
一开始那人嘶吼出声时,荣嘉尚未反应过来。
他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算好的,也受过比现在还重的伤,应该不用这么急着救治,况且还有追兵在后头呢。
梁王的手一直紧紧握着缰绳,纹丝不动。荣嘉道:“先别停留,大哥,我们恐怕还得接着赶路。”
可是无人应他,就连先前那副将,也只是屏声看着他,目光震颤。
涯月驱马上前,拔出剑来,断开了梁王与荣嘉之间的绑带。身后一空,仿佛有人从马上坠了下去,那副将上前连忙扶住。
梁王保持着卧趴着的姿势,于是荣嘉能清楚看到他背上那些箭,大概三四支,但都扎得很深很深。
血迹已经透出了铠甲,汇聚成很多道细细的血流,几乎将后背浸湿。副将抖着手去探他鼻息,而后悲恸嚎啕出声。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去的。
荣嘉并没有感受到,只记得他最后那句“不必回头”……分明是坚定有力的,可是为什么呢?
仍在马上的荣嘉看着这一幕,身形忍不住晃了晃。
“主子……”涯月也哽咽了,“现在还不是哀痛的时候。”
荣嘉目光有些虚,看周围景色,也觉得很缥缈。
“我……我……”他想说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复深深呼吸了几下,浑身都在颤抖。
他连眼泪都没流,周围却一片哀哀哭声,有人悲愤道:“我们要为王爷报仇雪恨!和他们拼了!”
渐渐的群情激奋,已经有不少人拿起武器准备应战。
只有荣嘉咬着牙,轻轻一声:“走。”
一开始只就近几个人听到,他提高了声音:“走,回掖城!”
梁王尸身上的箭宇,被他尽数拔下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无人敢阻拦,无人敢说一句别的话。男人周身都弥漫着冷意,他自己身上也出血太多,稍稍靠近,似乎能闻得见血雨腥风一般某种阴暗的味道。
他再度找了一根绑绳,这次是梁王在前,他在后,跨坐在马上。
“您还支撑得住吗?”涯月很不放心,反复问了几回。
他只是平静地回答:“没事,走吧。”
队伍一路疾行,到了掖城地界,那群紧追不舍的朝廷军队终于止了脚步。
荣嘉这次是从马上跌坠了下去,如折翼的鸟,可即便落下去也还是有意识的,只睁开眼睛哀哀望着惨白的天光,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