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佝偻着身子,有些泣不成声。
这一生跌宕,确实如梦一遭。太子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可残存不多的理性告诉他,德康帝确实没有多少时日了,他得早做准备,才能解决一直以来虎视眈眈的二皇子,坐稳这皇位。
所以这叛军,来得实在不巧。
二皇子手底下当然也有部分武将的支持,若德康帝一朝殡天,太子即是名正言顺的继承者……所以二皇子绝对是有逼宫的打算,若让他趁乱集结兵力,而自己手头上又无人应对,那样就遭了。
是以,他也必须得留存住实力。
而德康帝现在已经昏聩老矣,他得早做打算,先下手为强。
被这么多事情裹挟着,太子始终觉得很不顺心,另外也忙碌异常。
肃国公那边,三天之后就出了征,本来安逸清也要跟去的,不过琼华公主说什么也不愿意。
说那不好听的话,此战若是肃国公出了什么事,家里还得要一个人撑着。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只不过站在安逸清立场上,他十分矛盾。
一来,他钦佩广平王为人,又因凌安的缘故,选择救下了荣嘉;二来,若是在战场上,他的父亲真被人所杀,他也肯定会后悔当日举动。
思来想去,他只能修书一封,准备派暗卫送去给荣嘉,希望他能够顾念旧情,放过他的父亲。www.shitouxs.com 石头小说网
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安逸清在朝局之上,也看出来了,无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在这国难当头,竟都还想留着实力内斗。被派出去的这些部队算不上精锐,不过肃国公有权调遣整个西北地区的兵力,也唯有如此,才能互相抗衡。
云酥自告奋勇,愿意去送这封信。
安逸清尚且不知她的私心,甚至叮嘱她:“你去也好,去了也就先留在那儿,必要时候要保护好国公大人,明白么?”
“属下明白。”云酥一口应下来。
“你一个人太危险,找几个弟兄同去。”安逸清确实是个好主子,面冷心热,云酥又点点头:“属下绝对不辱使命,一定会好好护住国公爷的,只是……”
“只是什么?”
云酥也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讲,踯躅了一会儿,但还是开口了:“属下私心觉得,这一役,梁王胜算要大一些。”
凉州一战,朝廷可以说溃不成军。
“大楚尚文,确实没有多少好的将领了。”安逸清也叹了一口气,十分认同云酥所说,“如今想要歼灭梁王军队,竟还想着同北戎合作,多么讽刺。”
云酥道:“所以您往后是怎么打算呢?”
安逸清其实也不是什么愚忠认死理的一个人,只不过他在大楚为仕,私心里还是希望没有这场战乱更好,谁当皇帝,他无所谓,只要维持一个安稳的状态。
现如今,无论是太子,还是与太子分庭抗礼,欲有夺嫡之心的二皇子,这两人在国难面前所展现出的态度,都令安逸清十分失望。
一个万事为一己私利的人,成为不了明君。
云酥这话问得他心里矛盾重重,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所以只揉了揉眉心,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
云酥轻车简从,赶在肃国公大军之前,到了凉州城。
与朝廷所传凉州城的凄凉景象不同,战后才一个多月,这里就完全恢复了该有的秩序,只不过守卫是极森严的,大概是怕混进去什么斥候奸细。
像云酥这种从金陵来的,拿不出他们要检查的文书,当即就被扣了下来。她只得表明自己身份与事由,说是要见荣嘉一面。
梁王占了原来的太守府,作为盘踞之地。
这里亦是被把守得严密,出入皆要搜身。
云酥虽然是女子,但大风大浪也早就见过了,没有觉得有多丢人,大家都是例行公事而已。所以她颇迅速地解了外袍,抖落了身上的武器,只着一件中衣,张开手臂道:“好了。”
她样貌虽然普通,可身材真得挺好,因为常年习武而婀娜有致,该挺翘的地方绝不含糊,也没有半点赘肉。
这给要搜她身的守门士兵造成了不小压力,那几个人看着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因常年在军中,青涩得很,一直在嘟囔:“怎么是个女的啊?这……”
不太好吧……
可军令就是军令,任何陌生人进来,都是得搜身的。云酥等得有些着急了,有些怒色:“几个大老爷们,怎么跟姑娘家似的。该搜的搜,别磨磨唧唧。”
几个士兵像是被她那悍然的气质镇住了,颇无奈的,但是心中又充满好奇与窃喜的,慢慢地朝她靠近。
云酥相当坦然,却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冷淡的一声:“且慢!”
她认出了那是谁,毕竟是天天魂牵梦绕的人。云酥立刻转过了身去,眼睛里亮晶晶的。
她身上衣衫单薄,隐隐能见玲珑曲线。
那男人冷着脸靠近她,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上可能藏暗器的一切部位摸了几把。
云酥一直自诩女中豪杰,在练场上同许多男人摸爬滚打过的,不怕这类身体接触。可涯月的手掌像是带着魔力,他接触过的地方寸寸酥麻,力道也重……他全程面容绷得紧紧的,冷酷不近人情,摸她仿佛就跟摸一根木头一样。云酥却方寸大乱,身体僵得死死的。
方才还特别爽气的姑娘,现在脸红到耳根,支吾了半天,才道:“涯……涯月,你家主子呢?”
“我带你去见他。”涯月依旧是撩不动的那棵铁树,神情语调没半点变化,“先把衣服穿上。”
“哦……哦哦。”云酥难得被人牵着鼻子走,慌忙套上外袍,一些零碎的东西,比如匕首飞镖和发钗,还是交由军中人保管。
跟着涯月的时候,她注意到他手上的那银环。
略略平定思绪,她碎步上前:“这个你还戴着啊,是弄不开么?”
涯月冷冷瞥了她一眼。
诚然,高冷的人或许会给人一种很聪明的感觉……但涯月确实不是那块料,想要拆解这银环,就跟解迷一样,也不知道云酥当时是怎么轻松拿下来的。
不过,他没办法,不代表别的人都没辙。
荣嘉见他和这银环磕上了,主动愿意帮忙。
也就一炷香的工夫吧,便看穿了奥秘,捏住某个地方,按照规律推拉了几下,银环上的死扣立刻就开了。
涯月看得呆了,心里默记下步骤,又将银环扣了回去,自信道:“我来试试。”
试试就逝世。
他觉得自己明明是按照荣嘉方才的步骤来的,可是就是打不开了,涯月躁得很,生闷气,感觉又被侮辱到。
更侮辱人的是荣嘉真得有在试图教会他,颇耐心地讲解:“你别急,仔细看好,先这样……再这样……”
银环再度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叽”,应声解开,荣嘉又装了回去,让他再试一次。
可是果然再试也是不行的,随后又尝试了三四遍,一个时辰就这么耗费过去,两个人面面相觑。
荣嘉没忍住,最终笑到捶桌。
这算什么,奇耻大辱啊——她竟然还好意思问。
谢谢,有被气到。
云酥是真不明白他冷酷外表上激烈的内心活动,还想着他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连话都不能好好说。
太守府倒是挺大的,绕了好久,终于到了荣嘉所在的院子。
这里格外清净,因为荣嘉的伤未全好,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武功和内力,恢复了大概五成,尽管如此,荣嘉似乎也挺沮丧的。
毕竟曾是天之骄子,如今落差太大,是个人都受不了。
云酥看到他时,他正在射箭。
站在很远的地方,去射极小的草靶。这对于眼力准度实在太苛刻了,云酥都觉得有些夸张,但是荣嘉或许是将其看成了仇敌,一箭过去就能轻松洞穿。
“六公子果然厉害!”她忍不住高呼了一句。
看来他一箭取诸葛雄性命的事情不是假的,就这准头,估计诸葛雄一冒头就没了。
“是你?”荣嘉对云酥有印象,不过是停留在她是凌安丫鬟那里,尚且不知其真实身份,也叫不出名字。
云酥也不计较,立刻说明来意,顺带把那封信交给了他。荣嘉展信读完,面色有些难看。
广平王府覆灭,肃国公府在背后可真是功不可没。虽然不是主谋,但听命行事,便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这中间矛盾似乎无法调和,云酥又道:“六公子,至少请您看在凌姑娘面子上……若能取胜,也莫要伤了我们国公爷性命。”
荣嘉已经许久没听到关于凌安的话题,瞳孔微微一缩。
广平王府曾在金陵安插的眼线几乎都被清剿了,什么消息都递不出来,又送不进去,战事紧张,他更是无暇顾及那个小姑娘。
“她还好么?”如今也只能通过云酥,来了解这些事情。
云酥沉默了许久才回答:“挺好的,您莫要担心。”
荣嘉点点头,最终是应下了:“好,我答应你,不伤肃国公的性命。”
云酥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果然,无论什么时候搬出凌姑娘来,这个少年总会妥协……可若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了心爱的姑娘被迫嫁给了仇敌,又该怎么收场?
云酥常默默潜入东宫去看凌安,知道她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只能怪这世道不公,害得有情人不能眷属。
云酥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直言道:“我不会立刻就回到金陵复命,主子让我护好公爷,我需得跟着行伍……但是,我改了主意了,就是不知道六公子信不信得过我。”
“此话怎讲?”
“我愿意帮你们,潜伏在公爷身边,刺探好情报,届时可作为你们的参考。”云酥道,“只一点,留我家公爷性命,日后到了金陵,也不可为难肃国公府。”
她一个小小暗卫,其实够不上谈这种条件的资格。
“这是你主子的授命?”荣嘉微微挑了眉。
云酥道:“他没让我这么做,我这是抗命不遵。不过我家主子乃是会变通之人,我想给他,给国公府留一条后路。”
荣嘉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缓慢道:“好。”
云酥立刻喜笑颜开,下意识望了一眼在一旁绷着脸的涯月,涯月正巧也正看向她,目光相触的瞬间他就扭过了头去,话里威胁:“若你敢传假情报……”
“不会的,不会的。”云酥连忙摆手,“不过行军打仗,确实谨慎些比较好,我递上情报,你们自己判断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不就行了么?我行事也尽量小心点,万一被抓了肯定完蛋……”
涯月道:“你还是别做这种事了,毛毛躁躁的,哪能胜任?”
如云酥所说,细作叛徒,是最难以被容忍的。一旦被抓,通常就会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云酥被这话哽了一下,她最不喜别人质疑能力,立刻柳眉倒竖,当即呛声:“涯月,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了?迄今为止本姑娘可没做过一件错事儿,你以为我这暗卫统领怎么来的?我若不能胜任,那恐怕没人能做得了。”
荣嘉也不知道这两人是如何突然吵起来,不过主仆多年,他也看出来了涯月变得相当不正常。
涯月向来淡漠,不辨喜悲,很少有这种尖酸刻薄情绪激烈的时候。
他有心调解,所以道:“涯月,你担心就说担心,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地劝她?”
涯月立刻涨红了脸:“谁会担心她啊?我只是担心她坏了我们的大事!”
他说得很大声,但是架不住云酥那飘飘然一句:“哦?是么?原来你是担心我啊……”
“你……”涯月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知是羞还是气,一个人径直离开了。
荣嘉饶有兴趣,看着面前姑娘:“难得还能找个治得住他的。他年纪还小,才刚满了十六,从小当暗卫培养着,性格古怪得很,也请你多担待。”
云酥笑道:“这么说来,我居然大了他三岁呢……啧,这当他姐姐都成了,他应该看不上我吧。”
也是胆子大,直接在人家主子面前诉了心意。
荣嘉也明显冷了一下,旋即轻声笑起来。
“女大三抱金砖嘛,云酥姑娘,你再加把劲,或许就能将人拿下了。”荣嘉似乎挺懂,语气揶揄。虽然面上有疤,但那桃花眼弧度随着笑意弯起时,仍然漂亮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