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长号声苍然而起,文物群臣神情恭敬,皇族亲眷纷纷肃立,皇帝赵昀也收回了思绪,正襟危坐,为即将到来的长生仪式做着准备。
按照惯例,长号之后便是钟鼓,钟鼓过后再起礼乐。可今天的丹成大典显然并不寻常,长号的尾音才刚散尽,大殿外面便陡然响起一声唢呐,继而便是笙管笛箫磬竽铙钹,眼见着竟是一群道士吹吹打打的走了进来。
紫阳真人身穿御赐的杏黄八卦仙衣,头戴九梁道冠,站在品级台下志得意满的欣赏着法乐。
王维当先一皱眉头,无论如何都觉得这群道士不仅吵闹而且不够庄重,可看皇帝已是一脸的陶醉,老大人终于还是忍住激动,没用手里的“国之柱石”去砸紫阳真人。
心中的愤懑无人诉说,王维便悄悄侧头,想和身边的刘培中聊上几句,哪成想他不看还好,一回头,正好瞥见刘培中看着宫妃群的方向发呆。老大人赶忙轻咳两声,示意刘培中莫要失了臣下之仪,不想刘培中竟然全无所觉,一双老眼竟是盯着陈妃的方向看得认真。
王维实在恼了,便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微微躬身用屁股拱了刘培中一下。刘培中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忙冲王维拱了拱手。
眼见刘培中幡然醒悟,王维便重重哼了一声当是表态。当了一辈子官,眼看黄土都要埋过眉毛了,竟然会让他遇上这种君不君臣不臣的混账事情。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当官好没意思,真不如留在自家的梅树园里伤春悲秋。
刘培中全没发觉老友已对自己生了罅隙,而是一门心思的疑惑,陈妃身后那个探头探脑的太监为何如此眼熟,怎么越看越像跟在梁书身边的那个郎中?
老头子的眼力当真了得,那个探头探脑的太监确实正是江屿所扮,他冒着杀头的风险混到大庆殿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把扇子还给赵济。可赵济的身边站满了皇族亲眷,江屿根本没机会靠近,于是便只好站在陈妃身后伺机而动。
热热闹闹的法乐奏完,身穿一身杏黄色八卦仙衣的紫阳真人恭恭敬敬的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品级台,托盘上放着一个檀香木盒,在场众人纷纷猜测这大约便是传说中的长生金丹。
眼见紫阳真人徐徐而来,皇帝的目光立时变得灼热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托盘上的檀香木盒,不禁往前欠了欠身。
紫阳真人走得很慢,每上一登台阶都有一个停顿,直等的赵昀心焦气躁。老道士来到龙书案前,口宣一声法号之后,他朗声颂道:“金丹既成,微诚莫倾,皇神赐享,天帝垂青,愿吾皇万岁万寿无疆!”
道士说得言辞恳切,皇帝听得心神激荡,下意识的起身想要去接。窦章赶忙上前,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精巧物什,没有霞光万丈,没有璀璨夺目,里面只有一方瓷盒和一个瓷瓶。皇帝暗自叹气,生怕金丹被窦章这老阉人冲了灵气,便轻轻挥手命窦章避到一旁,亲自走到托盘跟前,手指在瓷盒盖子上轻轻划过之后,才拿起瓷瓶朗声说道:
“朕求长生,一为社稷二为苍生。今日有幸求得长生金丹,多赖各位臣工为朕分忧,朕虽未天子却也不敢独享天地之造化,今特赐丹液与诸位臣工延年益寿,朕愿各位长命百岁,也好为天下百姓多造福祉。”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都是一怔,没人在意为百姓多造福祉之类的场面话,却都在品味“特赐丹液与诸位臣工延年益寿”这几个字上。
所为丹液便是金丹的残液。皇帝自己服食金丹长生不老,还不忘把丹液赐予百官,即便不能长生不老至少也能延年益寿,颇有几分皇帝吃肉百官喝汤的豪爽气势。
可皇帝有儿有女有老婆,真有延年益寿这种好事儿会不紧着自家人先来?百官一阵面面相觑,暗自揣测皇帝莫非是想让自己试药?
赵昀手持瓷瓶做英主状,放出豪言之后便等着文武百官涕泪横流的山呼万岁,哪成想大家的心里各有算计,竟都忘了第一时间跪地谢恩,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皇帝,惹得赵昀龙颜大大的不悦。
窦章毕竟见惯了风雨,眼见皇帝的处境十分尴尬,便弓着身子走到台前,扯着公鸭嗓喊了一声:“领旨谢恩!”
百官闻声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跪倒齐声谢恩。
赵昀眯了百官一眼,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不悦——长生金丹乃是采天地之灵气、集世间之异宝,耗九天真龙之气才能炼成的长生灵药,废了无数心力也只得了两枚金丹和这一小瓶丹液,如此珍宝分给你们竟还心怀鬼胎不知谢恩?
‘朕乃天人,才不会跟尔等凡夫俗子一般见识。’
皇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展开笑容把瓷瓶递给了窦章:“去取上好的佳酿与丹液混合之后分与诸位爱卿。”
窦章扯着公鸭嗓喊了一声遵旨,双手恭恭敬敬的捧过头顶把瓷瓶接在手里,立时便有盛装的宫女送来御酒和酒器。浓稠的丹液对上美酒立时便显出金黄的色泽,在殿外朝阳的映照之下倒真有几分灿烂。
酒香和药香混在一处,弥漫成一股莫可名状的奇异味道,江屿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嘀咕道:“朱砂、云母、铅母、丹砂……东西不少啊……”
身边的清风正欠着脚尖去闻空气中的丹液味道,听见江屿一直嘀嘀咕咕便正色道:“师叔!这丹液可是世间灵物所成的精华,大好的机缘摆在眼前,你还不说赶紧多吸两口补补元气?”
江屿撇了撇嘴:“这些东西可都是剧毒之物,只怕喝了立时就能坐化成仙呢。”
清风不可思议的看着江屿,讶然道:“炼丹本就是要依照五行生克去除天材地宝中的杂质,取其精华凝结为丹,师叔竟然不懂?”
江屿耸了耸肩:“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既然精华都凝结为丹了,那糟粕都去哪儿了,该不会就是那瓶丹液吧?”
清风被气得张口结舌,敢怒却又不敢多言,只好气鼓鼓的蹲在地上缩成了一个坛子。旁边的太监正要训斥二人聒噪,谁知小胖子竟蹲到了地上,简直没有半点儿规矩,眼见周围尽是主子、娘娘,这太监便存了露脸的心思。他挪了两步走到清风身后,抬起一脚便要去踢清风的屁股,打算先把这没眼力的胖子踢个马趴,自己再疾言厉色的训斥一番,只要窦总管能看自己一眼,日后还怕他老人家不重用自己?
打定了主意,他便用尽力气踹了下去,谁知这小胖子看着软绵绵的,踢上去竟硬的像块石头,脚上一疼不由惊叫出声。
这一声着实突兀,引得旁人纷纷侧目,窦章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立时便有几个高壮的太监冲了过去,一人出手反背擒住出声的太监,另一人出手如电般把一团麻绳塞进他嘴里,不等那太监发出半点儿声响便被两人架了出去。
饶是两人动作熟练,却也引起了一番不小的骚乱。最前面的太子也听见了动静,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江屿正一脸愕然的搂着一个小胖子不知所措。赵济一见便蹙紧了眉头,不等江屿拿出折扇便有转回了身子。
江屿见赵济看见自己,原本还想着对方或许会把自己叫到近前说话,哪成想,赵济竟转过身去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有心想喊赵济回头,却被清风蹦起来捂住了嘴巴。低头一看,小胖子正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指着外面拼命摇头。
江屿知道,清风是被刚才的阵势给吓着了,于是便笑着抚了抚清风的头顶,心里却在疑惑,今天的赵济怎么好像有很大的杀气?
丹液美酒已经配好,由宫女捧着送到每位重臣面前,一人只一小杯,显然是要摆出雨露均沾的恩赐模样。
王老尚书接过酒杯,朗声说道:“我老了,当该先饮此酒,诸位同僚慢饮。”
王维说外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用袖口拭去胡须上的酒液之后,老人家走到品级台前恭恭敬敬的口头谢恩。赵昀十分满意王维的态度,笑着请他免礼平身。王维起身之后却不肯退下,反而唠唠叨叨地说起了歌颂之词。
他先是称赞了先帝赵铮的文治武功,又称盛赞了当今陛下的宽厚仁慈,尤其对他把丹液分与臣工一事大加赞誉,连声称赞陛下颇有上古遗风,长生之后必能功盖千秋震铄古今。
老头子说的情真意切,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工夫,只把自己说的喉咙沙哑才算肯罢休。皇帝高座龙椅圣心大悦。刘培中等一众朝臣也是纷纷感恩戴德。
老大人一辈子最恨阿谀逢迎,即便对天子说话也多是些鞭策之语,今天他能说这许多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原因无他,老大人这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为同僚试毒。王维自知年高体弱,便硬撑了一顿饭的工夫来验证丹液是否有害,若是丹液真有问题,一顿饭的工夫也足够自己毒发身亡了。
王维说的口干舌燥,却没觉得身上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这才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后面的刘培中等人再不犹豫,几十位臣工端起酒杯同祝吾皇万岁,然后便都一饮而尽。
眼见所有臣工都生龙活虎,皇帝的脸上便荡起一抹慈祥之色,吩咐诸位爱卿平身退下之后,他亲自上手掀开了瓷盒。
还是没有五色霞光夺目而出,皇帝多少有些失望。
他默默祝祷着拿起金丹,忽然瞥见品级台下的太子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十分陌生,说不上是期许还是紧张,反正是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金丹还有一粒,假使自己有朝一日当你了皇帝,或许还会把这花花世界交到儿子的手上也说不定,赵昀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把金丹送进了嘴里。
金丹足有一颗鸽子蛋般的大小,丢到嘴里才发觉这东西不仅没有预想中的入口即化,反而硬的像颗石头。咬不动,咽不下,他就只能把金丹含在嘴里,可嘴里含着石头的状态很不舒服,皇帝的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
众人都在关注皇帝的脸色,甚至期待自己能亲眼目睹一场白日飞升,只有江屿默默松了口气——皇帝服了金丹也没被毒死,莫非赵烁只是想跟皇帝开个天大的玩笑?
赵烁就站在紫阳真人身后,他的身材高大英姿挺拔,即便站的老远也能看见他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江屿喃喃嘀咕出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与此同时,大殿之中不知何时进来了几只苍蝇,嗡嗡嗡的在众人头顶盘旋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