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座工业园区上方之后,被兄长赋予了承担祖业厚望的江寄北才坐着车姗姗来迟。

他掏出手机四面八方扫了一圈，却看不到任何修士踪迹，只有满广场追着热点新闻来的网友挤在周围打卡拍照。附近能停车的、不能停车的地方都停满了各种车，穿着轻盈蓝衣的交警在车与人的缝隙中穿过,不辞辛劳地贴着条。

司机远远地放缓了车速,回头问他：“二少,只能在这路边停车了，可以吗？”

“不用。”

江寄北望着身边阴森森、毫无活物痕迹的幽暗丛林，咬着一点雪白的雪糕棍,轻轻吐出一口白烟。

他关掉灵气摄像，拨通了哥哥的号码：“哥你在哪儿呢？我千辛万苦找到你给我的地址,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拍下挤满人的小路和远处的广场发送过去,委屈地说：“都是看热闹的，你们人呢？”

他哥连图片都懒得点开,反手数落他：“你刚到工业园区？怎么这么慢,你不是从家里直接过来吗，你师侄们从市中心一路堵车的地方过来都来半天了,你这才刚到？”

江寄北不满又憋屈地说：“我出个门容易吗？新闻里到处报道有秘境侵入京市,不让修真者随便出门……”

“哪有说不让修真者出门？那是不让开车……”

“咱妈不让。”

哦。那没事了。

江二弟隔着手机大讲特讲他如何跟父母斗智斗勇，费了多少心思才终于获得了出门许可。就这么艰难，临行时还因为爸妈怕他们在拯救地球时渴了饿了,临时给弄了一冰箱冷饮和一后备箱吃的。

他报了一串菜名,疲惫地说：“幸亏现在流行吃灵气食品,妈给带的都是包装好的灵食套餐,要不然老太太得亲手做饭给咱们家唯一的宝贝大儿媳妇,做不完八碟八碗我都别想出门。”

虽然弟弟说话的音量不大,声音也是堵在耳机里的,但周围都是神识强大的旧修，哪能听不见那句感情丰沛的“宝贝大儿媳妇儿”？

这两人进京时还在研究怎么结婚，这才几天没见，江家都认了儿媳妇了？

江掌门不像舍得炼化他这器灵祖师的，莫非玄音宗另有法门，能让人与器灵命运相连？

众修表面上还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赶路，神思却不由飘飘悠悠地伸向他们二人，想探看这两人的身体、命数之间是否有了更深一层契合。

容昔对周围隐约的窥视若无睹，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些。

倒是江寄夜怕人听见弟弟那声“大儿媳妇”，有损祖师的面子，连忙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吟吟的确实不在意，才把虚压在挂断键的手指挪开，轻轻骂了他一声。

“别胡说。我跟祖师和诸派道友们正要去阻止异界人侵犯地球，那边情况不明，你不用急着跟上来，我们忙完正事再联系你。”

他们要去阻止秘境和地球两界大战，没时间也不适合再带上一个入道不久、修为不足的炼气期新人了。

江掌门冷静地结束通话，扔下弟弟投身两界和平事业去了。被抛弃的二弟却不愿意再坐等下去，对着已经挂断的通话界面看了一会儿，忽然狠狠咬下了一口冰棍。

“以为不说地址我就找不着吗？呵，也太小瞧本长老了……”

他修长的手指蓦地点上屏幕，毫不迟疑地打开几个市面上见不到的app，输入一串串看似凌乱且毫无意义的字母和数字。

屏幕几番跳转，亮了又暗，一幅占满整个屏幕的视频画面最终跳了出来。

大片枯槁奇诡的高大乔木出现在屏幕中，枝桠在头顶密密匝匝地结成网，拦住倾落的阳光，阴沉森冷，几乎和他眼前所见的世界重叠上。

但与他身边的宁和幽静不同，屏幕中那片树干上、林地间可见断剑、碎甲片、深深插入地面的木柄□□。地面随处泼洒着相当新鲜的血迹，画面边缘还堆放着许多前所未见的奇特鸟类和小兽。

血腥、残兵、尸体在眼前交织出一副极富冲击力的画面，仿佛揭开了这片森林平静的面纱，露出潜伏在暗处的噬人怪兽。

江寄北“嚯”一声，忍不住战术后仰。

司机被他带得紧张起来，警惕地问道：“二少，是那个地方出事了吗？”

“没有。”

司机惊恐的神色和弹幕上恰好飘过的一串串“啊”“嗷”“怎么这么多血”很好地舒缓了江二少的情绪。

他打出一行“咱们的修士没事”安抚同样受惊的网友，若无其事地对司机说：“我找到了一个追踪我哥他们飞行路线的修士主播。汪叔你先找个地方停车，等主播推理出路线来咱们就跟着走。”

司机也不禁“嚯”了一声：“大少都有私生粉了？这得是修真界顶流的待遇吧？”

也没有。

大哥粉丝的主力是凡人和新入道的修士，修行已久的前辈不会追他啦。

“咳，人家沙道长是真修士，不同凡俗。她平常都是直播用法术追踪大案要案、时事新闻。她这回来直播也不是单纯追星，而是在网上刷到黄金在半空追车的小视频，忽然心血来潮，觉得他身上牵连着大事，才追到这边来考察的。”

要知道这位沙修士新闻触角十分敏锐——修真界专业说法叫作擅知天数，不会因为只因为黄金跑得好看来拍他的。

她家祖传有一项能观相未来的法术，越是能拨动世事走向，影响天命、国运的大事越能算得清楚。所以能被她追拍的都是值得上社会新闻的大事。连这位都在跟踪他大哥，可见他们要去面对的是何等重要而艰难的局面。

值此危难之际，他做弟弟、做门派长老的难道能躲在安全的地方，眼睁睁看着别人出风头——为国效命呢！

不能够！他必须走在前头！

江二少满怀激情地盯着屏幕，只等主播推理出方位就追杀过去。

屏幕中血腥环境转过几圈，便有一名清灵秀美的少女进入镜头。其身上飘逸的淡黄襦裙，身周闪动的盈盈宝光，一下子把视频从阴间拉回了阳间。

正在吐槽这森林像外国鬼片里的弹幕在主播身边分开，露出她手上抓着的一团清气。

沙主播垂目看着掌心，眼中流光溢彩，似乎映入她眼中的不仅是一团无形无象的灵气，而是一段记述着无数信息的光影洪流。

待流光闪灭，沙道人便抬起头来解读灵气团蕴藏的信息：“大家可以看到，我手中的这团灵气结构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灵力结构非常复杂多样，不是出自一门一派之手，应当是曾被多位修士联手炼化成诸元绝灵阵。”

——建国之后，修真界由国家统一领导，修真资源虽然达不到完全共享，但也早秉弃了门户之见，一些优秀功法、阵法已是全国各派共学的基本法门。诸元绝灵阵即是这种全国通用，没什么特色的功法。

她掌中这团尚未散开的阵基里更是经过多人共同炼筑，灵机杂揉，必需得有极高功力才能区分出独属某人的灵机，循着气机追踪其主人。

沙道人脸上却并无难色，捧着灵气自信地笑了笑。

“沙某虽然没研究过各派炼阵的手法，祖上传下的观气法却能独辟奚径，能观望灵力中牵连的未来之相，下面就请大家和我一起观看这团气机主人们的未来。”

她手上忽然明光大放，屏幕上出现了一段航拍视频。画面中有一团模糊的雾气清光，当中似乎裹着许多人影，就是炼筑这团阵基的修士们了。

视频画面短暂而跳跃，像几张不甚连贯的实景地图拼成的ppt。直播间的观众们刚要分析那几张图片拍的是什么地方，这段旅程就已经到了尽头，画面最终停在一片秀美灵性的山林中。

山顶周围高高拔起一圈灵光，将半座山吞没其中，似乎是大型护山阵法。灵光追踪到的人却在山腰，且人数众多，远不只刚刚在空中露面的那些。画中人的身影模糊，身周灵光波动得却十分巨烈，仿佛正鼓荡真元，要与什么对抗似的。

但就在这景观映眼底不久，沙道人掌中那团灵光倏然爆裂，一明一暗交替后，画面又回到了那片阴惨惨的森林中。

直播间立刻浮起一片弹幕，询问为什么突然看不到那些修士了；也有人心急地追问那座山在什么地方；更多忠心粉丝则刷起地雷、火箭，关心主播有没有受法术反噬，身体如何……

沙道人倒是很淡定，娓娓解释道：“灵气溃散是正常现象，说明灵光中照出的未来时刻有大量灵力交锋，这团阵基承受不住冲击，自然散开了。”

虽然看不到更远的未来，但可以肯定，她要追踪的、影响未来的大事就在那座山上，不久后便将爆发。

直播间的观众精神一振，回忆着那座山的姿态和周边环境，截图对比的对比，查地图的查地图、掐算的掐算……

都誓要找出那座灵山。

凭着多年京郊游的经验，江寄北几乎瞬间就认出了那座山峰。他极富共享精神地在屏幕上打下地址，高声吩咐司机：“方叔叔，去莲花顶！”

这园区里不只沙道人一个修士在直播，更不知潜伏着多少想追他哥等等的粉丝，他们要走快一点了！

“好！”

车子启动得比能飞行的沙道人还快，风驰电掣地直奔东北。

主播不紧不慢地念了他的id和他留言的地址，温柔道谢，然后一个腾纵直上半空，召来附近工厂烟囱内一道灰烟，驾云一样驾着烟线飞向自然保护区。

地面景色在直播镜头下不断变化，不久便出现了让人眼熟的道路和建筑。有早早截屏了的粉丝拿出沙道人展示过的图像对比，两相印证，证实了江寄北的正确性。

直播间的观众们惊喜不已，豪气地把他的id“巴山夜雨”和“感谢”刷满了屏幕。

老哥记性好，反应快，能带主播直奔终点，简直是沙沙粉丝的标杆！

一位潜伏到其他修士直播间卧底的粉丝站出来热情赞美他：“我刚去几个也在直播追踪黄鼠狼……追踪修真界这场大变的主播那边看了一圈，速度最快的才刚召唤来林间亡魂指路，要不就在辨灵机，剥离个体修士的灵力，没有比咱们沙主播快的了！”

粉丝又是一阵激动，刷屏盛赞江寄北是今天直播的功臣，然后当然是大把打赏，夸主播法力无边，观相灵机法天下无双。

沙主播不住地感谢打赏，还抓住机会打了几次招生广告，邀请感兴趣的人到她的培训班免费试听观灵法公开课。

她这里要忙着直播互动，脚下京市的本相又被异异界风光遮住，得靠导航指引的地面路线飞行，行进速度并不快。其他主播尚且在剖析灵机，虽然有机警的同行发现沙主播离开，追上去蹭她的地图，也是得跟在她身后飞行。

倒是江寄北有凡人司机开车送行，不受重叠空间影响，竟抢在所有修士主播和粉丝之前赶到了沙主播预言中的地方。

他进到喇叭沟自然保护区便踏上了洹城道友送的小型飞碟御空飞行，开着导航在这座被秘境覆盖的陌生世界里寻找熟悉的景点。

之前直播间里映照出的未来寂然无声，而当身处其间，却能听到远处嗡然人声、兽类的嘶鸣、武器的铿鸣……诸多纷杂喧嚣的声音被旷远的天风吹散，将这片山岭衬得尤为神秘而压抑。

他见惯的温润山景变成了奇峭的山岭，远处山坳间建着巨大的尖顶石头城堡。仔细看城堡外围还有人巡视，多半是披挂锁子甲、外套白色长褂，手执尖盾和新月斧的魁梧战士，更外围有几个人和马都披着全副铠甲的骑士，如临大敌地对着山岭另一侧。

那里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怪物，涌动的如阴云般渐渐侵向城堡。

江寄北孤军深入，不敢冒险，打算先拿出手机拍照，请大哥找人鉴定一下。

然后顺便问问他们人在哪，自己好空降过去支援。

江寄北拿起手机，正要关掉找路时用的普通摄像功能，忽然看到手机照出的真实山景上映出了几道极小却不容错辨的人类身影。把画面放大再看，竟是一群或西装革履、或仙气飘飘的修士半悬在山坡上，也仿佛在看向异界人注目的方向。

他才只看了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白衣白发宛若谪仙的容昔，紧跟着就看见他怀里紧紧搂着的那个更熟悉的身影。

大哥？！

江寄北顿时精神一振，身体更是比脑子反应还快，扬起手臂狠狠挥了挥，一声惊喜的“哥”脱口而出。

那声带着激动和少许依赖的呼喊回荡在空山中，他的视线也从屏幕上挪开，去找大哥本人的身影。可手机屏幕外没有熟悉的温润山峰，更没有那群飘渺的修士，而是一座青灰色的高大石堡。

他那手白挥了，人家根本看不见。

建这城堡的石块比人身子还厚，得有多强法力才能穿透厚厚石砖，隔着墙看到他啊。

江寄北耳根红了红，赶快撂下胳膊当作无事发生，打算给大哥打个电话，让他们准备迎接自己和后面即将赶来帮忙的热心道友。

待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准备切换到通话时，屏幕上的人群忽然有了微小的变化——

那道在修士群中也无比显眼的雪白身影转向他这方里，眼睑微抬，仿佛无视了城墙和空间的阻隔，从屏幕里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正撞上江寄北的视线，看得他恍惚了一下，不敢确定这是巧合，还是容昔真能看到他：

对面那么多前辈大能都没发现他，要是容昔真的凭实力感应到他了，那他的修为……会有多强？

江寄北第一次意识到，自家大哥从玄音宗继承来的这个男人，可能是个超越他认知的大能。不过这一点他哥早已经了解至深，只感觉到容昔目光偏向另一侧，就知道他必定发现了什么，也稍稍侧脸，回眸问道：“那边出事了？”

是有事。兄弟相逢，无论何时都是喜事。

容昔穿透虚空的目光收回来，向着那方微微点头，露出一点和煦的笑容：“二弟来了，咱们去迎迎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