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萧庄宜和馨宜坐对面,忽然看到妹妹愣了一下,脸色瞬间变白,就觉得奇怪。
顺着馨宜的目光往外看去,隔着屏风空隙,什么也没看到。
两个人为了观察新开店铺,选了二楼临窗的位置,但这里不是雅间,贵门女眷在这里和别人一块堂食容易惹人注目,就让店家在桌边立了一扇小屏风,权且挡一挡。屏风两扇之间的缝隙能窥到二楼大堂,但萧庄宜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特别,不就是有人在吃饭、有人吃完走了、有人新进来落座的寻常酒楼场景吗。
馨宜把目光收回来,端起茶碗说:“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以为是认识的人……”
萧庄宜看着馨宜手中的空茶碗,“没水了。”
“……”馨宜低头一看,尴尬。
“是哪个认识的人,怎么让你愣成这样?”萧庄宜就要起身走出屏风去,“我瞧瞧去。”
“别去!是我看错了!”馨宜有点急。
萧庄宜倒也不是真想看,重新落座,笑眯眯地问:“那么,是谁呢,你错看成谁了?想必是很特别。”她有点揶揄的意思,猜测着馨宜大概是看见了哪个认识的年轻后生,还心想,小妹妹终于也长大了。
却听馨宜低声说:“……好像是一个御前的公公。”
萧庄宜意外地扬眉。
今上对宫人管得很严,御前就更是严明,先帝爷在位的时候太监满街走的情景现在已经见不到了。御前的太监要是在这个酒楼,被宫里知道恐怕会受到惩处吧,毕竟今上不许宫人在市井乱晃。
“看得清?”
馨宜摇头:“没,大概是认错了。”
萧庄宜没再追问,因为对宫里的事并不热衷,御前宫人违反规矩来逛街也不归她管。
馨宜暗暗松了口气,庆幸姐姐没揪着问。其实,她刚才无意间一瞥屏风,从缝隙里看到的可不是什么御前太监,而是……
当今皇上。
她吓了一跳,待要细看,人家已经走过去了,隔着屏风,她又无法让目光追着看,自然不确定是不是看清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萧庄宜要去查看,她下意识就给拦了。
万一真是那位,当然是躲着好。
接下来的半顿饭馨宜心神不属地吃着,琢磨着皇帝应该不会闲的没事跑来微服吃市井小店,但刚才又好像真的是他,难道是长相很相似的人?可惜酒楼里人声鼎沸的,也无法辨别对方在什么方位,更不能通过对方说话分辨其身份……这么乱想着,筷子戳进茶碗好几次。
萧庄宜撇嘴笑嗔:“我之前还说,你从黄叶庵回来, 人比以前还稳重,也太老成了些,我还替你担心呢。现在我可不担心了,你还没真正做到心如止水。”
馨宜不好意思:“庵里那位老师父都说她修行还不够,不能心如止水,何况是我。”
不过,经过萧庄宜这么一提醒,馨宜倒是迅速调整了心境。
管那人是谁呢,反正她吃她的饭就是了。
然而事实是,她太盲目乐观了……
以为隔着屏风互不影响,她看不到对方,对方也看不到她,却没想到,正在她们姐妹吃完了准备走人的时候,忽然就有人在屏风那头说话。
“是萧家二小姐在这边么,我们家主人请二小姐楼上说话。”
声音柔和语气温和态度诚恳,可是萧庄宜和馨宜听了都是一惊。这是內侍的声音!
而且她们还听得出,这是御前大太监、现任内监总管的那位!
能让他称为“我们家主人”的……会是谁?
萧庄宜用眼神制止了想要尽职去搭话问清楚的侍女,静了一瞬间之后,含笑说道:“是我带着妹妹在这里,正要走呢,不知是哪位相邀?”
太监总管就一身便服转过了屏风,微笑躬身,低声道:“见过娘娘,见过二小姐,主子只是偶尔路过,见这里客人很多,想来尝一尝市井味道,原本是在那边第三张桌子。不想巧遇了二小姐,主人已经上楼了,上头是雅间,说话方便些,这里未免吵得慌,还请萧二小姐移步。”
果然是皇帝在这里!
萧庄宜就不明白,皇帝不在宫里待着,忽然跑出来干什么。在这鱼龙混杂的市井酒楼里,就不怕自身安危出问题吗。而且,招惹她妹妹干嘛?皇后才没了两个多月呢,还不足百日……她觉得今天真是出行不利!
面上却笑得很和善:“原来是这样。那么,您请稍等,我和妹妹收拾一下就上楼去。”
对方言语里没有让她一起上楼的意思,但是萧庄宜怎么放心馨宜自己去,就装糊涂就当作是皇帝找她们姐妹两个,自告奋勇也要去。
谁知人家不买账。
太监总管再次躬了躬身,笑得更谦卑:“主子请萧二小姐上楼,都是便服,倒也不用特意收拾什么。”
言下之意,没叫你越王妃,也不要拖延时间。
“那,咱们这就上去?”萧庄宜笑着拉了馨宜的手,只当没听懂。
太监总管只好把话说明:“您还请在此稍等,我送小姐上去就是,给您叫一桌茶点吧。”说着也不等萧庄宜拒绝,直接叫了小二过来,让把酒楼最好的茶点端过来摆一桌,而后伸手一引路:“萧二小姐,请?”
他客气又谦卑,可姐妹俩谁也不敢小瞧他,更不好当面违了他的安排,因为他的安排就是皇上的安排。
萧庄宜用力握了握馨宜的手,不舍地松开,看馨宜的目光里藏着焦虑。
馨宜朝她笑:“姐姐在这里安坐,我去去就来。”
给了萧庄宜一个不妨事的眼神。
萧庄宜只能目送妹妹离开,默默努力安慰自己这里是人声鼎沸的酒楼,不会有什么事的……
而馨宜跟着那总管上了三楼,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隔间。她发现,挨着这隔间的两个雅间也被御前的人给占了,所以她进了最里面的隔间之后,要不是大哭大喊,恐怕说什么也不会被外人听到。
不过,她也不怕,进了门,看到一身便服的皇帝端坐在那里,她就如常给对方行礼问安。皇帝让她坐下说话,她迟疑一下,便坐了。
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茶壶冒着热气,清香的气息升腾。
皇帝在她面前放了个茶盏,亲手倒了半杯茶给她。馨宜连忙起身,恭敬地说着“不敢”,表示要给皇帝倒茶伺候。
皇帝摆手,让她坐下。
“这里没旁人,又不是在宫里,那些规矩礼节暂时忘了也好。你当我是个朋友……”他顿了顿,“或者兄长好了。”
太监总管留在了外头,雅间里只有馨宜和皇帝两个人,皇帝这样说,馨宜就低声应是。
皇帝端起自己那碗茶,慢慢地转动,看里头的茶汤,嘴角微微扬着,但是眼里看不见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他说:“这里最好的茶,也不过是这样,比宫里最次等的还差些,你将就喝吧。”
馨宜再次点头应是。
不过皇帝没喝,她也没喝。
“点心也还可看,论精致和味道都不上台面,你要能吃就吃两口。”皇帝又说。
馨宜接着应。
皇帝问她:“今天是出门逛街么?”
馨宜如实回答:“开了家铺面,今天开业,过来瞧瞧的,不是专门逛街。”
皇帝恍然地“哦”了声,“之前听说你和越王妃合伙开小铺子,就是方才街上放鞭炮的那家?”
“正是。”
“市井小店,倒也有些意趣。”
馨宜一脸诚恳地拍了一个马屁:“京城繁华,百姓安居乐业,我做这点小买卖才有进项以及有趣,都是陛下泽被四方,万民跟着您享福。”
不管皇帝叫她来干嘛,说点好听的总是好的。
皇帝听了就笑了声,“你也会阿谀奉承啊。”
那啊字拖得有点长,听着有些感慨的意味。馨宜不知道他感慨什么,继续老实说道:“臣女不懂奉承,只是实话实说。”
“为着你这个‘实话实说’,朕可以给你个赏赐,你要什么?”
馨宜谨慎地回答:“臣女什么都不要,能在京城里随心意开店,已经是天子给臣女最好的赏赐了。”
皇帝再笑:“那,朕给你这小店提个匾额?”
金字招牌?!馨宜心动了一下。不过马上清醒过来,委婉拒绝了。还是不要跟皇帝有太多牵扯的好。
可是皇帝可不由她,已经决定了,当即就招呼手下人拿笔墨来。
须臾笔墨就送了进来,安顿好了在临床的长桌上,皇帝走过去挥毫泼墨,大书了几个字,放下笔。馨宜过去一看,上面写着:鲜香四海。
可真是个……接地气的题字啊。
馨宜接受了既定事实,笑眯眯地福身向皇帝道谢。她这笑比刚才真诚几分,因为有皇帝题字确实是好处多多。
“冒昧问一句,陛下,这题字我们能对外说是御笔吗?”她问。
皇帝笑道:“能。”
“多谢陛下!”馨宜又行了一回礼。
馨宜就告诉皇帝,准备把这幅字放在店面最大的第三家分店去,那里是她要作为京城总店的地方,以后除了包子和粥,还有其他口味的吃食要经营。
“什么吃食呢?说来听听。”皇帝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馨宜就把自己准备经营连锁的几样美食大致说了一下,因为皇帝总是一副要听下去的样子,她就一直说了半天,包括美食怎么做,店面怎么运营,拉拉杂杂地闲聊。一面心里头也在纳闷,皇帝今天这么闲?而且,就算是闲的没事出来微服逛街,怎么就跟她聊起来没完了呢?
皇帝听完了,笑道:“你对饮食一道很有研究。朕以前不知道,原来你对开店这样喜爱。”
“谈不上研究,就是闲着没事乱琢磨而已。”馨宜觉得皇帝的脸色比刚见面时候好多了,能明显感觉到皇帝的情绪变好。她刚进屋那会,皇帝虽然态度也不错,但感觉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现在就松快了一些。
馨宜就暗暗猜测,是不是皇帝为了什么政事,或者为了后宫的事不痛快了,所以跑出来散心的?听她闲扯了一些家常得到了放松?
“你喜欢美食,喜欢刺绣,画画,还喜欢什么?”皇帝又问。
馨宜想了想,说:“读书倒是也喜欢,或者在街上走走逛逛也不错,出去踏青游玩我也爱……总之,生活里闲情逸致的事物我都喜欢吧。所以,最主要是日子要过得轻松,舒坦,无拘无束,那么不管做什么心里都欢喜了。”
“轻松,舒坦,无拘无束。”皇帝重复她的话,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世上万万千千的人,有谁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馨宜说:“恐怕谁也过不上这种日子,再幸福的人也有自己的苦恼,我往过这种日子的方向努力就是了。”
“不进宫也是你的努力?”
皇帝的旧事重提让馨宜心头警铃大作。那件事不是都结束了吗,怎么他又改了主意?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点头了:“是,那也是我的努力的一步。”
“朕想知道你下一步。”
“嗯……”馨宜踌躇了一下,还是老实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了,因为很明白在皇帝这样的人面前打不了马虎眼。
“下一步,我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自己搬出去住吧,买个房舍,雇一些男女仆佣帮手,打理生意赚家用,过舒坦日子,有钱有闲有兴趣的时候就出去到处走走逛逛。”
皇帝问:“还是像你之前说的那样,打算一辈子不成婚?”
“嗯。我觉得,没有哪个男人能放纵我过那种舒坦日子,他们都是要娶妻生子,把女人放在后宅里一辈子替他打理家宅的。我虽然对家务有兴趣,但是不想被困住。”
“老了,没有儿女依傍怎么办?”
馨宜说:“要是以后我想要小孩子,善堂里领养一个也可以的。但,那是因为我想要小孩子陪伴,想陪其一起长大,而不是想要这孩子给我养老送终。”
皇帝忽然就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你跟她,究竟是不一样。”
馨宜感受到皇帝浓浓的那股子悲凉之意,还带着无限眷恋似的……
她不解。皇帝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