辺里家，剑术道场。

一枝线香插在香炉中，簌簌向下落着燃烬，空旷的场馆回荡着少年的呼吸声。

辺里唯世眯起眼睛，汗水打湿了他浅金的发丝贴在额头上，汇成细流划过下颌滴落在地面上，而他却恍若未觉，作守势横剑于身前，如蔷薇辉石般深红的眼眸直直盯着面前身影的一举一动。

场馆四周隐秘的角落里，有墨痕隐着的阵法缓缓如水流动，汇聚于他身前的地面上，生长出一个同样持剑的人形。

这是御三家用于考较剑术成果的人偶，由黎家绘制的阵法能够让它拥有简单的灵智与攻击性，辺里唯世的考核任务，便是在一炷香之内击败它。

持剑人偶见他几次试探之后便不再动作，忽然欺身而上，流沙凝成的身体竟有着带出残影的速度，手中长剑前探，意欲强攻。

而辺里唯世侧身避过这一击的锋芒，见招拆招，守中藏攻，一时间与其僵持了起来。

缠斗之中，辺里唯世似是气力不继，身形一晃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破绽，人偶随之欺身而上，手中明晃晃的刀刃顺着破绽直取对方要害。

然而出乎它意料的是，辺里唯世猛地矮身，剑锋擦着他的耳鬓划出血线，手中长剑顺势荡开，与人偶坚硬的身躯相撞发出“铮——”地剑鸣。

人偶立刻挥剑抵挡，却不料那剑锋一转，似是蜻蜓点水般，借着相撞的反作用力猛地弹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带着他手臂乃至半个身体顺势旋转，剑锋划破空气，顺着人偶因为挥剑抵挡而漏出的破绽，将颈侧的阵法枢纽划出深深的缺口。

失去了完整阵法维持的人偶僵直了一瞬，随着阵法的消散流沙般崩解，消失在了地面上。

而这时，那一枝线香最后的一截香灰，才刚刚落下。

须臾，掌声响起。辺里唯世回过头，看见天河司抚掌向他走来。

“你通过了考验，得到了‘The Chariot’的认可。”

他伸出手，掌心的盒子中静静躺着一枚十字架，中心是皇冠的纹饰。

“胜利、自立、坚持与信念，是‘战车’所代表的含义，当你克服犹豫、坚持信念，做出属于自己的选择，它也就选择了你。”

辺里唯世接过盒子，目光沉凝。

他希望他能够如这塔罗的祝福一般，为她带来胜利。

“打扰了。”

三条海里推开门，走进深蓝的穹顶之下。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圣夜的天象馆，此刻的天幕是无星无月，甚至难以分辨昼夜。

“欢迎。”天河司坐在观众席上，手中摆弄着纸牌。他拍了拍旁边的座位，示意三条海里坐在他的身边。

“那么，你想要听什么故事呢？”

三条海里依言坐在座位上，天象馆的空气里弥漫着微冷的香气，让进入场馆的人原本因为渐热起来的天气而浮泛的精神清醒沉静下来。

他推了推眼镜：“我想知道，有关神无月八云，以及后来的‘神无之乱’的事。我想知道，‘出云’和‘吹雪’，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被打造出来，又是为了什么而不再存在。”

“我明白了，你想要知道的，我会为你讲述。”

随着天河司的话语，人造的天幕渐渐暗淡低垂，一轮圆月渐渐升起，将玉白的月光投洒在场馆当中，将簇拥着它的云翳映成鸦青色。

“神无月这个词，本是旧历中的十月，相传在这一月，所有神明都会聚集到名为出云的地区，所以唯有出云，将这一月称作‘神有月’。八云君——也就是神无月的先祖神无月八云取了这个典故，将自己的佩剑取名为‘出云’，那时的他，认为自己的神明寄宿在剑中。”

“那是世界诞生之初，世间并未安定，战乱频仍，八云君在乱世中磨练出了举世无双的剑术，他的佩剑出云也被磨砺成了无双的杀伐之剑，无法被装进剑鞘。”

“他已经拥有了冠绝世间的武力，可是他并不因此而快乐，充斥着混乱与灾难的世界，不是他所追求的‘武德’能够生长的土地。”月光渐渐转作青蓝，带着一种凄苦之意，冰冷而沉寂。

“然后他遇见了您，和御三家的另外两人？”三条海里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天际：夜色低垂，月光洒布，繁星点点渐次亮起。

天河司点头：“然后他遇见了我们。”

“剩下的故事，你应当在星名家听过很多次了。我们几人一同旅行，世界随着我们的记录与补全渐渐稳定下来；人类的欲望影响了胚胎，我在他们的帮助下创造了永恒之间与命运之轮，隔绝了爱染与世界的直接联系……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没有谁有必要篡改什么。”

人造天幕之中，星轨旋转，月相盈亏，夜色明暗，时光飞逝如梭。

三条海里凝目：“那么‘吹雪’呢，能够容纳出云的剑鞘，又是怎样诞生的？”

“这就是并没有被放进书籍里记载的事了——吹雪是命运之轮的试验品。”天河司并未有所犹豫，“那时我隐隐有着构想，‘如果是这个世界上自然存在的东西，一定能够以合适的姿态为这个世界所接纳’。”

“所以我用世界的碎片打造了‘吹雪’，用八云君使出剑招时围绕着剑刃卷起的雪花为它命名。当八云君将出云放进去的时候，实际上相当于将其放进了一个很小的‘永恒之间’中，它们就像是钥匙和锁那样相契合。”

“当和平到来，八云君拜托我将它们重铸成永恒之间的钥匙和锁。他说，出云是制裁之刃，吹雪是守护之所，如果他珍视的人都平安喜乐，那么他也就不再有拔剑的理由。”

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道：“你能告诉我，接下来的事，星名家——不，星名一臣麾下的人，是如何对你说的吗？”

三条海里沉浸在他的话语当中，被他问起才恍然回神：“他们说，钥匙和锁是您以打造吹雪的经验所造。命运之轮的诞生，标志着这个世界的创造已经完成，和平的时代到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命运。”

“初代御三家的三人分别组成了家庭，将血脉在这个世界上延续下去：黎家传承祭祀的仪轨、星名家经营俗世的事务、而神无月家族执掌守卫、监察的职责，他们一直供奉着出云吹雪，将其奉为圣物。”

“直到那一日……”

月光随着他的话语转作朱红，有黑影掠过，当三条海里抬头去看的时候，几乎被那种巨大的震悚扼住心脏。

月亮升到了天幕的最高处，极盛的光芒几乎与日争辉，夜色被遮蔽、星河黯淡无光。

但即便是如此夺人的浩大声势，却挡不住巨大的裂痕纵贯天际，将那一轮巨大的血月一分为二，那创口几乎要溢出悲鸣与鲜血。

天河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月若变色，将有灾殃。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

“这便是，血月之夜，神无之乱。”

“血月之夜，神无之乱。”

三条海里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每个字都透着尘封已久、讳莫如深的铁锈与血腥的气息。

他记得那些描述，那些被埋在史书典籍里的记录，纸页泛黄，却字字锥心。

他开口，声音干涩：“那个夜晚，神无月家以‘伐异’为名起兵叛乱，意图将并非人身的天河司——您斩杀，创造一个由神无月所主导的御三家掌控的世界。”

“彼时黎家已迁去了隔海相望的土地，星名家不过一介商贾并不善兵戈，世代辅佐您的辺里家人数寥寥，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叛军的首领——最后一任神无月家主高举着出云，一路攻进了天河邸，”他吞了口唾沫，“他说……”

“——他说，‘出云为诸神所在之地，神无月当改称神有月’。”天河司面色不变，叙述着这些血色微茫的往事，“神无月的后代们一代代将‘出云吹雪’的仿品供奉起来，终于在那一代，做出了真正的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