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寂静, 只听得见楚旻一句接一句不断的疑问。
“土默特部离京千里之遥,距离围场也并不是近路,福祥独身一人, 身无分文, 倘或是在大安城镇, 我尚能给他找一个沿路乞讨的借口,可那是草原。”
“地广人稀,牧民逐水草而居, 且不说能不能见到人, 即便是见到了, 草原可没有乞儿, 他是会被直接抓回去做苦力的, 福祥怎么敢现身于人前?”
“可若不是如此,他一个从未有过野外生存经历、自幼在宫中长大的内侍, 是怎么捱下来这步步维艰的进京之旅,又是怎么知道的要去围场而不是京城?”
楚旻连提了两个疑问, 嘉成公主微微垂下了头, 轻声问道:“还有么?”
她跟钟渊有几分相似的面庞让楚旻有一瞬间的心软,迟疑了下才缓慢点头道:“有。”
嘉成公主没有说话,垂下的头显得有几分可怜巴巴的,楚旻硬起心肠问了下去, “那和乐身边那个孩子,春雨是怎么知道的?她知道了,以她的忠心,阿姐不会不知道。瞒到这个孩子已经长到不能再瞒下去的时候才半吞半吐地说,却又正好给了纳逊致命一击,这个时机太巧了, 巧到我不敢相信这是个巧合。”
“还有最后一个,”楚旻看着已经抬起头来神色平静的嘉成公主,轻声道,“所有人的供词都是纳逊在帐中跟阿姐大吵一架之后,下令让人软禁了你,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当天到底吵了什么才让原本精明的纳逊猛然失去了理智。”
“而且到现在的证据,其实并不能完美解释——纳逊到底为何要下毒谋害阿姐?只是为了那个孩子吗,我绝不能信纳逊这样自私成性的人为了一个孩子,即便是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就能冒着万劫不复的风险去给嫡公主下毒。”
“下毒的原因,只能是阿姐的存在,威胁到了他本身的利益,甚至是他的性命。”
楚旻深深看了眼门外,转回头道:“阿姐,纳逊曾经谋害垂扎布的事,是你告诉为乾的罢?”
嘉成公主同样深深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这么说?”
楚旻苦笑,“阿姐以为是他告诉我的?不能,你是她的长姐,维护你的分寸他还是有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楚旻坦言,“方才我听见垂扎布上奏,背后是为乾出的主意,我就知道了。数年之前——那个时候他才多大呢?手下又有多少势力可用,能让他知道发生在成国公府,连当事人都讳莫如深的事情。”
“方才我就明白了,是阿姐告诉他的罢?这给纳逊致命一击。”楚旻补上了自己的猜测,“而且当初,恐怕纳逊勃然大怒就是因为阿姐揭穿了他谋害兄长的事?”
嘉成公主知道该到自己解释了,她很干脆地点了点头,“没错,是我告诉他的。”
“纳逊当初想要下手杀我,也并不是因为我拒绝了他佯装那个孩子是我所生的主意,那只是个引子——我故意一步步放的引子,勾他进套罢了。是我威胁纳逊要把此事告诉父皇,治他的死罪,才让他起了杀心,又在赛哈莱这个蠢东西的挑拨下慌慌张张下手,错漏百出。”
“福祥能知道围场的方向,能从草原走出来,也是我派人暗中跟随,一路相护。”嘉成公主笑了笑,“他的忠心是好的,可惜在草原上凭着自己活不过三天,但只有他最合适。他是母后的人,只有他才能让为乾真正相信,并且按着我的计划开始调查。”
“不是福祥,取信就要费很大的力气。”嘉成公主平静地道,“那我就真撑不到时候,怕是要被虐待致死了。”
顶着楚旻惊愕的目光,嘉成公主忍不住掩口笑道:“旻儿不会以为我神通广大到在纳逊的地盘也能完全无虞罢?我带去的人毕竟是少数,在纳逊的严加看管之下,顶多只能让我勉强活下去,多活几个月而已,让我全然不受苦楚,是做不到的。”
“我是真的被软禁了,忍饥挨饿,受冷受冻,不是说说而已。”嘉成公主想起那段日子,还是忍不住自己打了个寒战,“草原的冬天,是真冷啊……”
“我不明白。”楚旻握了握拳,不知该怎么安慰
这位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要受这样苦难的嫡公主,只能接着道,“明明阿姐已经看开乐这么多年了,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真的是因为传言一般,纳逊有了庶长子,阿姐怕老了以后在蒙古看人眼色吗?”
“怎么会!”嘉成公主一脸惊奇,连声笑道,“我难道还怕他们虐待,真要在蒙古活下去,我有的是法子让那个孩子只认我这个养母而不认生母!”
“我只是不想再妥协下去罢了。”
嘉成公主忽然道:“我的生平恐怕京中如今也是人人知道了,旻儿想必也清楚——我五岁之前,是在母后膝下养大的,那时候父皇还是个在兄弟们中并不显眼的皇子,但日子过得很好,很舒心。”
“直到我五岁那年,老太妃病了,言辞间又流露出喜爱孩子的意思,皇祖父便要在诸皇子膝下挑一个孩子过继给慎王府。那天皇祖父叫了所有适龄的皇孙,问有谁愿意去,没有一个孩子敢做声,就算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天性让他们不能想象离开自己的家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也不想,我没动。”
楚旻一惊,脱口道:“可是明明说……”
“说我自告奋勇站了出来,要去老太妃膝下尽孝是不是?”嘉成公主拢了拢鬓边碎发,含笑道,“父皇把我推出去的。”
楚旻一时愕然,竟不知该怎么评价天德帝,只能说他野心勃勃,当时可见一斑。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
“当时阿姐是皇上唯一的女儿罢?”
“不但是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是他口口声声告诉母后,他如何期盼跟自己妻子共同抚育的至宝。”
嘉成公主笑容收敛起来,淡淡道:“是他信誓旦旦保证这辈子都永远留在身边,即便出嫁也要拼命求着皇祖父留在京城而不去联姻的嫡长女。”
“可我才五岁,他就把我推出去过继给慎亲王府了。”嘉成公主思绪飘回了五岁那年,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其实皇祖父犹豫过要不要我去的,因为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过继总也要挑个兄弟姊妹多的方妥当些
。”
“可父皇教我说,我见了老太妃一面便心生仰慕,愿意到她膝下尽孝。皇祖父听了当然高兴,对我对父皇母后都大加赞赏,说他们教出了一个纯孝的好孩子。”
“我不知几次见过之后母后夜半流泪,却还强忍着教我到了慎亲王府怎么小心行事,嘱咐我去了那里就不是自己家这般自在,要学会看旁人的眼色。”
“刚来那一阵,我几乎处处小心,事事留意。幸好老太妃是真心疼我,她护着我,体贴我,知道我想母后,常常请她来慎王府做客。也教我为人处事的道理,甚至连怎么样示弱,怎么样能在宫内活的更好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我。”
“我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老太妃待我好,我也拿她当亲祖母一般侍奉,即便慎郡王夫妇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以为意,只想着能伺候老太妃晚年,也是对她的报答。”
“可这样的日子也没多久。”嘉成公主歪着头想了想,轻声笑道,“后来大伯父被废,原定嫁往蒙古的他的女儿已经不合适了,尽管当时叔叔伯伯们都对那个位子虎视眈眈,可也都没人愿意真的送自己女儿顶那个位子。”
“这个时候父皇站出来了,他说凊儿自幼养在定老太妃膝下,知书达理,克己恭俭,他愿为国分忧。”
“我就这么被封做嘉成公主,嫁去了蒙古。”
嘉成公主现在说起来是笑着的,但楚旻却看出了无尽的悲凉,“为乾要去给我讨公道,他说他要去皇祖父那里告诉皇祖父,我阿姐不是自愿去的,她想留在京城给太妃和母亲尽孝,她还想看着我长大。”
“我怎么可能让他去呢?”说到这里嘉成公主才流下了一滴清泪,苦涩道,“父皇始终瞒着我们,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降了圣旨。我都封了公主,向天下人昭告了皇家有一个仁孝的皇孙,这时候他去了,那岂不是打皇祖父的脸?”
“不但救不了我,连为乾自己也要搭进去。”
“我日日日夜夜地流泪,老太妃抱着我也哭,说她在宫中谨慎小心一辈子,处处不惹
事,到头来却连自己养的一个女孩儿都护不住!母后更是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她去哀求父皇,却被他冷冰冰的一句‘家国大事,不要妄议朝政’堵了回去。”
“这岂不好笑!”嘉成公主冷笑连连,尖声笑道,“我的母后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不能插一句嘴,这是家国大事!”
“可是没有办法。”她迅速冷静了下来,缓声接着道,“母后只能告诉我,既然我生在皇家,那就要担起身为皇室子女的责任。”
“我也这么告诉自己,我这一辈子是大安的,是朝廷的,是父亲的,也是皇帝的,唯独不是我自己的,也不是我母后弟弟的。我已经给老太妃尽过孝了,让她十几年开颜,接下来竟死了别的心,唯有以命尽忠,报国而已。”
“这么糊弄了自己十来年,我听见母后去了,我不能回去送终,我听见父皇如何悲痛,只觉得是个笑话,那个时候我就起了这个心思了,我想看看,他这么标榜自己待母后深情,母后留下的唯一女儿要是被谋害,他怎么选择?”
“恰在这时,老太妃的人来了,她告诉我,她没多少日子了,人快要走了,越发舍不得我。她一辈子谨小慎微,没做件出格的事,唯独在我身上,她不甘心。”
“原本老太妃说,她来一场大病,让我回京尽孝,借着要死了的时候,跟太上皇求一个恩典,让我回京居住罢。”
“可我不信太上皇能答应,却正好合了我的心思,我就告诉老太妃,请她先不要动,按着我的计划来。”
“于是,我先查清楚了纳逊给垂扎布下毒用的蒙医,就是巴尔丹。还有了个意外之喜,赛哈莱和巴尔丹的私情。接着让人提前准备做好我被软禁的准备,外松内紧,不妨松开赛哈莱一直觊觎的嫁妆的管束,让她偷偷拿几件。”
“之后,我告诉纳逊,我不但知道了那个孩子,还知道了他给垂扎布下毒,想要杀死长兄,好继承爵位。同时故意让人走漏风声给赛哈莱,让她以为我要追究她偷盗的事情,赛
哈莱果然立刻借口我知道了那个孩子而去挑拨纳逊杀了我。”
“纳逊犹豫之下,还是怕我真的告诉父皇他谋害长兄,于是听信了赛哈莱的话,在点心中下毒。我支开自己身边的侍女,让那四个纳逊派来监视我的蒙古侍女留在身边,她们即便吃了点心死了,也不好怪我,只能怪自己的主子纳逊。”
“她们死得很快,我让人叫来蒙医,并指明必须是巴尔丹,并且在他来了之后威胁巴尔丹,让他把点心有毒的事直接宣扬开,否则我就告诉纳逊他和赛哈莱的奸情。”
“巴尔丹胆子很小,没怎么想就答应了。在纳逊过来之后,我故意大声争吵,扬言一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在秋狝是告诉父皇,纳逊果然害怕,恼羞成怒把我软禁了起来。”
“之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不,还有一件。纳逊死之前那天晚上,我去看过他。”嘉成公主快意地笑了,“他见到我快要疯了,恨不能吃了我一般。我只告诉他一件事——那个孩子脚是六趾。”
“纳逊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一时愣住了。我接着告诉他,巴尔丹的脚也是六趾。让他猜,他费了如此大的心神,要养活的孩子,如此精心呵护的唯一后代,到底是谁的孩子呢?”
“我不告诉他是或不是,就是让纳逊这样自私到极点的人惊疑不定,他是不是给别人养了孩子?是或不是,这辈子他也不可能知道了。让他死也不能死的安心。”
嘉成公主钟凊平静地道:“是我杀死了纳逊。”她自嘲地笑了笑,“也让我看清了我的父皇。”
“与其说纳逊死在你的算计之下,不如说死在他自己的贪婪上。”
楚旻忽然开口道:“阿姐,接下来的人生,替自己活着。”她没在再在屋子里停留,起身大步离去。
嘉成公主说的轻松,好似自己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可楚旻知道,这其中一旦有一步出错,嘉成公主就会死的悄无声息,甚至不会有人能给她伸冤,她在拿自己的命赌一个早就知道无心无情
的皇帝的亲情和爱情。
留下呆愣愣的嘉成公主坐在那里,先是笑了,接着却又痛哭失声。
“你都听见了?”楚旻在门外看见了钟渊,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今日这是怎么了,先你这么问我,我又要问你了。”
钟渊沉默着点了点头,楚旻站在他对面,看着他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从头到尾只瞒着我么?”
钟渊愕然,赶紧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全部的真相我也是才刚刚知道。之前只是猜测而已。”
楚旻道:“你是从哪儿起的疑心?”
钟渊苦笑道:“我当局者迷,并没有你这样敏锐的眼光。”他叹了口气,“是老太妃突然好转的病。再没有这样巧合,阿姐回来了,老太妃也好了。这病来的奇怪,去的更奇怪,老太妃好了的时候,我就起了疑心。”
楚旻苦笑,“幸而我并不是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还有一个你跟我同病相怜。”
钟渊心内其实更难受,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不知道这里面是这样的内情,不然并不会请你来——当初求助,我是真心实意的。”
楚旻摆了摆手,“我信你。”
钟渊有一瞬间的动容,接着道:“我以为阿姐永远不会骗我。”
“怎么可能永远都说实话。”楚旻耸了耸肩,“总有不得不说谎的时候。何况你生在皇家,早该知道底下人脸对着你,心内对着谁却不一定。”
钟渊专注地看着她,坚定地道:“你就没有对我说过谎。”
楚旻忍不住笑了,抬头看了回去,“那是至今为止,以后却并不一定。”她猝然看见钟渊深情的眼,心猛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扭过头去,舒了口气,硬下心道:“钟渊,你是皇子。而我,是楚家的女儿……”
钟渊明白她的未尽之语,皇子和楚家的女儿,绝无可能。
楚旻转身要走,“我去给老太妃问安。”钟渊却在她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我可以不是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