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这身子一直不好, 也久不曾叫你进来问一声儿。又怕你们小孩子家,不愿意见我这样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婆了。”太后慈蔼地轻轻抓着楚旻的手,含笑关怀道, “只是到了节下了,想起你一个小姑娘家孤零零地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怪心疼得慌的。这才叫你进来我好看一看——各处都好?你家里父母也还好?”
楚旻笑道:“太后这话说的我愈发没了立足之地了, 如何敢有这样心思的。”听见问起楚盛之和王妃,便点头道:“家中父母安好,前几日还托人送来了家信问老娘娘安的。”
“我还回我母亲, 该给太后上请安折子是正经,又问我来,我又不能生双翅膀飞到宫里去, 可不是白叫她老人家着急呢么!”
这话说的屋内宫人都掩口偷笑,太后跟前刘姑姑一壁从宫女手中端了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来奉给楚旻,一壁笑道:“这宫内宫外的公主郡主、世家贵女们,数来数去,全加起来也不抵一个安定公主有趣。不怨太后总想着您, 竟是这些亲生的公主们都退了一射之地了。”
楚旻笑眯眯的, “总是我在家里娇蛮惯了, 气得母妃常就骂我说不守规矩,又说我不成样子, 还怕我进了宫要惹太后的嫌。我就不怕,我说老娘娘菩萨似的一个人, 最是和善不过的, 这就是我不常进宫,若是常来,管保太后头一个疼我。”
太后笑得前仰后合的, 手内举着西洋水晶镜儿凑近了仔细瞧楚旻,口内还道:“我看看这丫头生的是什么样的一副口齿!就这样伶俐!”
刘姑姑也笑了起来,“您只是嫌宫里拘束不肯进来罢了,这里规矩大,比不得外头逍遥自在。您要是愿意常来,娘娘喜得就什么似的了。”
楚旻拨弄着手上玛瑙红山水半杯,心不在焉地道:“我在家里也是放荡惯了,家里人少,就是我们几口人罢了。宫里人多,娘娘们一人一个脾性,又不都是老娘娘这样人好心善的,我来了也摸不准谁好什么不好什么,说起话来得罪了人还不自知呢。我就不大敢来。”
这话说的刘姑姑肚子里能翻一个白眼,还不敢来呢?不敢来就让一个最骄横跋扈的五公主吃了个大亏,禁足数月好容易才放出来不说,就连宫里这些娘娘们,见了这位安定公主哪个不是巴结着的?
那育有皇子的,肚内打的主意大家心知肚明,便是未有皇子的,谁家里还没有个父兄想去安定亲王辖下的富庶之地做官儿的?清闲油水又足,又有楚家管着,百姓都安稳,去了就是白捞油水沾功劳的,恨不能把这个小公主当菩萨似的供起来才好呢。
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分毫,只干干赔笑罢了。
太后也是多年浸淫宫廷的人了,就是再怎么和善宽厚,又岂能听不出楚旻话中有话,她忙关切道:“怎么了,楚丫头,难道谁给你气受了不成?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楚旻闷闷地一推杯子,嘟哝道:“我在京中只跟自己家里一般,皇后姨母多有照料,哪儿还有谁欺负我。”
这话就差没当面指名道姓了,殿内伺候的都是人精,听音辨事,还能不明白这位小公主怕是跟自己的姨母,皇后娘娘杠上了?不由心内都暗暗咋舌,安定公主也是真够没城府心机的,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说了?
一个个也都是暗奇,这皇后是安定公主的姨母,虽不是亲的罢,可也沾边儿。如今人人都想巴结这个娇蛮得傻乎乎的楚氏女,巴望着从她身上捞点儿好处,皇后那样谨慎小心的人,两回跟她过不去,不应该呀。
太后更是一听便明白了,她反而喜欢楚旻这样直白的性格,楚家姑娘越没有心机越好,不由脸上便是一沉,“是皇后?”
楚旻一个劲儿地摇头,却就是不肯说话。
太后正要再问,却忽听外头有宫人通禀道皇帝和皇后来给太后问安了,楚旻便起身要走,太后忙一把按住了,生气道:“这是什么道理,她来了,我的客人就要走了不成?你只管坐着,等我来问她。”
天德帝已然携皇后进了殿内,楚旻见躲之不及,忙起身避让,站在一侧却又故意暗戳戳地扭过了头不肯看皇后,倒像是小孩子赌气一般。
太后见了,心内稍宽,更觉楚旻是被家里宠惯了
的孩子,不知是皇后哪里惹着她了,就过来告状,这样孩子最是好安抚的。
天德帝已经跪了下去,口称给母后问安。楚旻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位久不曾见面的皇帝看起来比往日更清瘦了许多,眉梢眼角都有了深深的皱纹,颌下胡须几根,无风都飘飘荡荡的。
让楚旻看了暗自感叹,也不知章康皇后是怎样的容颜绝色,跟这么个老梆子似的人物儿还能生出钟渊那样的大美人来。
太后阴沉着一张脸命人请天德帝和皇后起身,也不说赐座,就这么耷拉着脸不说话。
天德帝心中丈二的和尚——好摸不着头脑,原不是今日商量好了在太后宫中见一见安定,为的是定下伴读一事,在宫学开办之前皇帝皇后都来关怀关怀这位娇娇女,太后怎么看着脸上还着恼了?
他不禁看了刘姑姑一眼,示意母后这是怎么了?刘姑姑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头却微微向着皇后的方向摆了摆。
天德帝一怔,皇后?
正不知是何,便听太后开口说了话,“皇后。”
皇后心中也正忐忑非常,听太后点到,忙含笑福身,“母后。”
“这一二年,我年岁大了,身子精力都不济,渐渐把宫务也都交给你们小辈。我看着你是个稳重的,宫内宫外也都拿捏得来。”太后顿了一顿。
皇后心中不安,明知底下跟的必然不是好话,还是忙又谢恩道:“承蒙母后厚爱,妾愧不敢受。”
“故此早先交给你我都放心,”太后不理会她,继续道,“只是怎么今年我看着你愈发急躁起来,一点子小事都办不好。”
这话便是问责了,皇后心头一抖,急忙跪了下去,先请罪赔礼,却又不知是何事让太后发作,平白挨骂,正好生憋闷。
太后只叫人请天德帝在炕上坐了,又看楚旻,见她噘着嘴歪着头,扭来扭去就是不肯看皇后,不由失笑,还真是个孩子!
“楚丫头,你过来。”太后亲自伸手拉着楚旻在自己身边椅子上坐下,嗔道,“怎么好赌气。”
天德帝这才注意到楚旻的情状,也笑道:“旻儿这是怎么了,见了朕请安就罢了?上回你还说跟朕说话好
顽,这回就不肯看我这个伯伯了不成——戴权,上回安定公主说好的那个茉莉花牛乳酥呢?叫你带着来的。”
戴权忙躬身答应一声,捧着一盒子酥进来,跪下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公主,您上回说这个酥好,陛下可是记着了,使茶房做了来连方子都附在里头了。”
天德帝免不了要斥他一句聒噪,楚旻转身接了,却还是怏怏地同天德帝行礼道谢,全然不似上回吃着点心那副双眼发亮的样子讨喜可爱。
天德帝心内便了然,这是这个小丫头跟太后告状了?他笑道:“这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楚旻却还是不肯说,太后忙道:“楚丫头,你有什么不好说的,皇帝还能不替你做主不成。”
天德帝这才明白原来太后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东绕西绕的,弄得他都有些糊涂了。
三人一时说话,竟也不理底下赔罪的皇后,当着屋内一众宫人,皇后生生跪了一炷香时辰,脸上登时全然无光,羞得满面通红。
天德帝也拿小姑娘家没办法,只好求助太后,太后同刘姑姑哄了半晌,楚旻才开口道:“原下不言上过,我就不想开这个口。”
这定是皇后没跑了,天德帝心内便明白了,登时满口应承道:“什么上下的,还能叫你委屈了,旻儿只管说,伯伯替你做主!”
“真的,陛下不哄我?”楚旻再抬起头来眼眶已经染了红,慌得刘姑姑忙叫人拿帕子冰水来,太后心疼得直道:“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还值得你掉眼泪!”
楚旻自己抽出帕子来胡乱揩拭脸上,也不管花了妆,带着哭腔便问底下皇后道:“皇后娘娘——我敬你是皇后,又敬你跟我母妃同族,为何姨母就这样坑我!”
这话就太重了。
皇后登时惊得心都漏了一拍,急得恨不能指天誓日了,“旻儿休要胡言!姨母怎么会坑你。”
楚旻立刻抢白了回去,“那我倒要问一问姨母,昨儿遣宫人去我那里说给我定的好伴读,薛家姑娘的,还是旁人谎称姨母名头,有意冒充的不成!”
“我满心欢欢喜喜要进宫读书的,父王母妃都来信嘱咐叫我好生学
些学问,回去了还要考校,原跟妹子高兴得不行。谁知就这样一个晴天霹雳!我好好儿的伴读,怎么就成了薛姑娘了……”
楚旻连哭带噎,却不挡着把话说明白。太后和天德帝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为了伴读。
这伴读之事,天德帝确实是全交给皇后操持的,这毕竟比起朝政来还是小事,他自己半点不曾过问。本是知皇后谨慎,行事都有分寸,不会为了伴读之事故意给嫔妃们绊子,却不成想越是信任还越是在不能出岔子的人身上出了岔子。
天德帝脸色沉了下来,“皇后,你怎么说?朕都知道旻丫头跟她干妹子——林如海家的女孩儿罢——两人交情极好,尚是干亲,怎么不叫她们两个一同念书,反倒冒出来一个什么薛姑娘。”
太后也皱起了眉头,她没想到是这么件可有可无的事,顺着楚旻的心思有什么打紧,皇后却还不肯,这不是有意的是什么?因道:“楚丫头自己一个人在京中,这样的事你都不能叫她如意,旁的事上,叫我如何放心。”
皇后忙垂头,恳切道:“母后、陛下降责,妾原不敢辩白。只是此事,妾的确无辜。”她虚虚笑了笑,恳切地道:“每位公主原有两位伴读,安定公主初来京城,身边也没什么知交,唯有一个妹子罢了,自然那林家孩子算一个。”
“可还空了一人,妾便想着从常跟公主往来的女孩子里头挑一个,既互相熟悉,不叫公主生疏,又和睦。正好贤德妃提起她家里一同住着的有位薛姑娘最是知书达理,上回省亲回去,见了更觉端庄,便极力举荐。”
“妾细细打听了,这薛家原是紫薇舍人之后,www.youxs.org,家风清正,如今家中唯有孀母长兄二人,十分简单。考量下来竟是她最合适,便擅自给公主定了此人。”
皇后说的极为弱势,“若是公主不愿,眼下换一个也使得。”
这样一说,倒好像是楚旻没弄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过来发脾气,皇后蒙受不白之冤。宫人们看着楚旻的眼神便有些变了,心内便都道,皇后素来稳妥,这安定公主却是个冲的,怕就是没闹明白就过来告状来了
天德帝显然也正这样觉得,正缓和了脸色要笑着安抚楚旻几句,谁知就叫楚旻一下子就跳了起来,高声叫道:“娘娘这话骗人!”言谈举止尽是稚气。
还不等天德帝反应过来叫她不许这样,楚旻就抢白了回去,倒豆子似的说的又急又快,“娘娘一口一个贤德妃娘娘举荐,一句不离薛家姑娘好,我听着就不对。”
“既是都在省亲别墅中住着,怎贤德妃不举荐自己亲妹子、亲大伯家的妹子、宁府伯伯家的妹子,这都是跟着她从小儿一同在荣府老夫人膝下长起来的,少说看了十来年了。”
“这样知根知底儿的不举荐,偏偏要举荐一个拢共才见了一回面的两姨姊妹,还不知她见没见过自己的姨娘呢。这样给不相干的人举荐伴读,就敢打包票儿说薛家的姑娘好了?那贤德妃娘娘人也太好性儿了些!”
众人也都明白过来了,是啊,哪儿有这么好的菩萨,放着自己人不管,还白担着干系给人家搭桥?
楚旻一脸委屈地扑进太后怀内,哭道:“老娘娘,我虽一向没什么心思,只管胡吃胡玩,可我妈在家常嘱咐我,寻常人情道理还是明白些的,也不能叫人拿我当傻子糊弄……”
太后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实在是楚旻问的有理,多少人盯着楚旻这个伴读的位子呢,也就是这个丫头自己憨了些,也不自己插手,就由着宫里做主,太后是十分满意楚旻这点的。
皇后的话细听十分合适,仔细一想,却处处都是漏洞,贤德妃素来谨慎,别说平白的怎么举荐上人了,就是她跟皇后什么时候这样好了,她一举荐,皇后就用了?到底谁是皇后谁是妃嫔!
皇后急忙解释道:“原是凑巧说起,至于为何并不举荐自己家中姊妹,想来应是避嫌的缘故。”
皇后才说一句,楚旻立刻瞪着一双大眼看了过来,急赤白脸地道:“我还没说完呢!”
皇后脑内一阵晕眩,怎么还没说完,还有完没完!
“还有,我也不爱追究什么谁人举荐、谁家亲戚,总归原信着陛下,陛下说谁就是谁了。那么多世家贵女呢,一个个都是好的,总不能从这百八
十号人里头单单给我挑一个不好的罢?”
“可怎么偏偏还真给我挑一个不好的了!”楚旻哭着道,“娘娘适才又说细细考量,又说薛姑娘这样好那样好,我也看见了,也跟她住在一个园子里头这么长时候了,我怎么不觉着她就格外好了?”
“娘娘只好说她家里简单,怎么不说她家哥哥是个有名儿的浪荡子,三天两头听见她家里妈抱怨又吃醉了酒又打伤了人,不成样子。前儿还为了一个什么戏子跟人争执起来,都叫人报复到了头上,连要请我、请荣府内人吃的螃蟹都叫人泄愤毁了,连荣府里头下三等的婆子小厮都知道,娘娘问了就还不知道,还说她好!”
“娘娘说她为人端庄,也说考量了人品好,可娘娘怎么不说她身边的丫头私放男人进省亲别墅、姑娘们住的地界儿,叫荣府老夫人并我们一干姑娘们撞了个正着!”
“什么?!!”太后和天德帝齐声惊道。若说楚旻前头的话还能给这薛姑娘本人推脱推脱,可后头此事,上行下效,丫头如此,主子难道很干净么。
“陛下、老娘娘,您说,这样的人做我的伴读,我怎么愿意。”楚旻又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同天德帝道,“我极信任陛下,父亲也说叫我万事都听陛下,陛下最是宽仁明智的,可是这事儿,让我怎么答应……”
天德帝听如此说,又是愧又是怒,不禁骂道:“这是什么人家!”又指着皇后骂道,“皇后,这就是你说的仔细考量!”
皇后一时无措,有苦说不出,莺儿这事是才发,她哪里能知道的这样快!楚旻就是故意说出来,打一个时间差,就是看准了她不知道,猝不及防之下无法辩白。
太后忙着抚慰楚旻,连声道:“楚丫头你放心,定然不能是这样的人给你做伴读。”
“太后说的极是!”殿外竟有一人扬声附和!
谁人这样不懂规矩?太后吓了一跳,忙问道:“外头是谁?”
天德帝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母后,安定世子。他今日才赶至京城,朕带他来,一个他奉母命给太后请安来了,一个……楚丫头今日进宫,原想着叫他们兄妹早一步团聚,
谁知就……”就出了这样一场闹剧。他不由恼怒地又瞪了皇后一眼。
太后也无奈了,怎么小姑娘头一回受委屈,还正赶上人家亲哥哥来看人——这让人家怎么想?在家里捧得掌上的宝珠似的一般的娇娇儿,来了京城就哭得这样。
楚旻早坐不住,楚晏今日进宫是她没想到的,她也顾不得许多,拎起裙子来就往外头跑,口内直叫道:“哥!”
刘姑姑嗳了一声,才伸手要拦,却被太后止住了,太后叹息道:“楚丫头受了委屈,见了家人,哪儿还忍得住?还都是小孩子呢。”
这话点了天德帝一句,楚旻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又一向没有什么心机,要不是这个薛家确然乱的不成个样子,她也不会如此抵触。说来说去还是皇后的错——这样稍一打听就知道了的事,皇后是真不上心,还是收了谁的好处装瞎呢?
天德帝脸色又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