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旻说着便招手示意藿香, “把装着红果和她家里人口供的那盒子拿过来。”
一时盒子来了放在桌上,黛玉便好奇地把头伸过去,“这里头就是姐姐说的意外之喜?”
楚旻打开盒子, 指尖轻点里头一沓供状,笑道:“原本我只是纳闷, 这红果家里也并不算过不去, 如何就逼得她到了如此地步,竟冒着大风险偷东西来了。程山办老了事儿的,不必我说便细心查了, 果真查了点子东西出来,竟还跟这荣府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见黛玉听得入神,楚旻笑了笑, 便又叫藿香,“程山是跟你说的,你更清楚些,不如再跟我和玉儿说一遍,我也好仔细听听, 谨防遗漏。”
藿香忙福身答应, 楚旻便叫她在底下绣花墩子上坐了, 慢慢来说。
“当日程大哥带着人去了,搜着公主丢的东西却快, 但只觉着这屋子里头不对。他虽是个武将,心思却细。见那宅院虽好, 可红果她哥王五的老婆孩子穿的却破破烂烂的, 面黄肌瘦,那孩子又怕生,见着人来登时一个惊厥翻了个白眼儿就倒在地上。又早听见说红果家中雇着的小丫头、婆子也不见人影, 屋子里头家具都不全,大件儿该有的也没了,只那么几张椅子罢了,竟是穷得不行了。”
“程大哥瞧了岂有不奇怪的,便多留了一个心眼儿。嘱咐人先打发了差役回去,又叫人把东西给公主送回来,自己却带了两个心腹留下来盘问。那王五还只是不肯说,可他老婆却忍不得,饿了几日不曾吃一顿饱的,给了几张饼就全交代了。”
藿香接着道:“却原来王五手艺虽好,可前两年不知怎的染上了赌。您两位怕也知道,这天子脚下如何容得下赌场呢,敢出来招人进去赌的,都是那背后有势力又肆无忌惮不顾忌人命的开的地下赌局。”
“王五去了也就是那一样的套儿罢了,赢了几局,便不住地输,没几回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业就尽数填了进去,到如今已是什么都剩不下了,偏还欠着赌场一大笔钱,赌场的打手追债过来,扬言若是不还就砍了他吃饭的手,这一家子就慌了,急急忙忙地找到红果。”
“红果虽恨着他哥不争气,可又舍不得家里,也是巧了,她正跟荣府琏二奶奶那里的一个旺儿媳妇交好,便偶然听见她能出借银子。”
黛玉此时已听着不对,不由奇道:“还有这样的好事儿?有人遇急就罢了,还能有人甘心专借钱给人的?”
兰香从旁听了,忙笑道:“姑娘这就不知道了,原是委婉些说法罢了。实则就是出借银子,吃利息的。这样的钱利钱高得很,便三分五分不等,有那黑心的也要到七八分,说借十两也不知到手里有没有五两,利钱却又要按着十两的算。”
“这一来二去,驴打滚儿似的利息,不消数月便翻了倍地涨呢。”
藿香也点头道:“那红果借的就是差不离儿的,民间也俗称做印子钱,一回或者借七八千钱,分几个月按着期数一期一期地还,每还一回就按一个印子,利钱却还是按着借的本金算,到还完了便翻三五倍也是有的。”
黛玉听了,心中默算几遍,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若这要是借得稍多一点儿,便是要人命了!须知那等人本就是穷途末路,实在没有法儿了才去借的,这再还这么些,可不是要命么!”
楚旻笑着点了点头,“正是这样,故此我朝严禁民间私放印子钱,一经查出首犯便是杀头的罪名,从犯或流配或入狱,都是极重的罪过,查出来了,这辈子便要在牢里过了。”
“饶是这样,可碍于获利巨大,这印子钱历朝历代都是屡禁不止,每隔上几年总能揪出这么几个来,杀一批判一批便好上一阵儿,过一阵子就又故态复萌了。”
楚旻说了半日,自己觉着都口干,端了杯苏合香熟水一饮而尽,才又笑道:“但虽都知道这么做的人有,可都是悄悄儿的罢了,一旦抓着了实打实的证据,那交上去是定斩不饶的。”
黛玉听了,不过略一思索,便已然明白了,“既然是这样大的罪名,那仅凭一个旺儿媳妇可不能成事。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贱籍奴才,背后没有人撑腰,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本事和胆子。”
楚旻赞赏地点了点头,“玉儿聪颖,一眼就看出了关窍所在。我叫人顺着查下去,这旺儿原是凤姐儿的陪房,家里
媳妇当年偏正是王氏院子里当差的。”她轻轻一拍手,“两下里一合,再没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了——王氏姑侄二人,便是放印子钱的幕后之人了。”
“这里头都是一一按了手印、画了押的,即便是拿出去送衙也可信。”楚旻指着盒子中供状,笑道,“所以我说这是意外之喜,这样大的把柄在我手里,就不怕贾家使什么阴谋诡计,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的命可在我手上呢。”
楚旻冷笑一声,“不惹我还罢了,若是无缘无故地伸手,别怪我连着爪子带脑袋一并叫人剁了!”
黛玉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该怎么说是好了。”她叹了口气,“当年每每听见母亲说起外祖家,都是勋爵荣耀、家风清正,可来了一看却是腐败不堪、拜高踩低,如今又查出来这样大的罪名——我看了清楚,这偌大荣府,竟是一个能立得住的都没有!”
楚旻耸了耸肩,“常言道富不过三代,我虽平日嗤之以鼻,可实在不好生归束子弟,往往三代而败也是常有的事儿。”
她说着便问藿香道:“对了,却是忘了问你,红果如今安在何处?她家里又怎么样了?”
藿香忙垂头回道:“红果叫人绑了用车送到西山的庄子上,奴婢点了两个侍卫去看守,想来应是无虞。况且那里人迹罕至,都是些不懂的山民,便是红果真敢逃了,凭着两只脚也跑不出庄子。”
“再说她也不敢逃,为了不惊动旁人,王五还在刻金巷照旧接活儿,他老婆孩子已送去了另一个庄子看守起来,许他们一月见一回。”
黛玉忙道:“如此可行?那王五的赌债呢,岂不有人上门要债,也是不得安生。”
兰香笑道:“姑娘,他们从王五手中扣出的钱早就够还了,不过只是看着他没人,嚣张起来多弄些钱罢了。这起子赌场都是些见不得光的,消息却灵,他们见着王五那里进出过官兵差役便不敢再去。”
黛玉便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便听外头一个小丫头脆声禀道:“公主、林姑娘,三姑娘来了。”
探春?楚旻和黛玉都讶异道:“这会子怎么来了?”又忙命人请进来。藿香忙把桌子上盒子收了
探春笑着进内,先给楚旻行礼道:“公主。”楚旻忙扶她起来,笑嗔道:“何必弄这些虚礼。”
探春执意不肯,笑着道:“礼还是要的。”说着,又同黛玉两人厮见过。
楚旻便将人让至屋内,三人在炕上团团坐了。
黛玉笑道:“三妹妹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探春叹了口气,“我听见说公主这里审案子呢,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是太太送来的红果?”
楚旻笑着点了点头,“是她。”心内便明白探春也是松了口气,忙着过来问一句的。
确实,探春听见贾母和王夫人原是说青萍是贼,连着蒋嬷嬷是指使的,要一并处置了,便觉脸上不好看,不管怎么说,蒋嬷嬷也是她的奶姆,探春心思敏感,在这样事上想得多些,心内便不好受。
可过会子又听见外头七嘴八舌地传说公主查了并不是青萍,却是红果。探春便长出了口气,若不是楚旻查清楚了,那只怕此事也是草草了了,多少有些感激楚旻,便坐不住,忙着过来了。
楚旻体贴探春,并不在这上头多说,毕竟青萍虽则不是偷东西的贼,却是私通表兄怀了身孕,蒋嬷嬷也不是个好的。
便转了话笑道:“说你过来却叫我想起一事来,上回给了你几支笔,玉儿还说记着我们还有好纸的,正该一并给你。可惜那时来的急,东西也没收拾,这程子也没空儿,今儿刚巧你来了,藿香那天也寻了出来,索性一并叫你带回去罢了。”
说着楚旻便命藿香捧了一个斗方盒子放在桌上,下巴点着笑道:“这里头就是纸了,三妹妹看看?”
却见是与桌子一般大小的一个黑漆描金团龙斗方盒,盒正中张牙舞爪一个团龙,外饰朱红绢的火焰珠,四周团团裹着如意云纹,零星点缀数处火焰宝珠,那角上又细细描了莲花叶纹。
探春见了,先赞一番这盒子精致,便道:“我们家托大说一句也算富贵,往常我不赞叹什么。谁知才同公主见了几回呢,竟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婆子似的,连装纸的盒子都叫我开了眼界——这样盒子,竟是只放纸的不成?”
黛玉忙笑道:“嗳,这会子怎么把这个盒子拿出来了!寻
常谁用这个。”她说着便打趣楚旻,“姐姐才说这盒儿日后留着给我的,这会子见了新妹妹就忘了我这个旧的了。”
楚旻大笑起来,“又不是没给过你,你自己不肯要,嫌累赘,又嫌颜色不好,这会子却来说嘴。”
藿香忙也凑趣笑道:“坏了坏了,竟是姊妹阋墙,奴婢们可不敢在这儿待着了,仔细一会子怪罪起来。”
说着,竟真拉着兰香招呼了屋内小丫头们,齐齐退了出去。小丫头们不解其意,还当是真逗趣呢,一壁掩口偷笑一壁忙跟着溜了出去。
探春也笑个不住,忙道:“快些打开了咱们瞧瞧,为了这个咱们姊妹反目,可是值不值呢。”
黛玉笑着伸手,先打开了外头的斗方盒,探春便道里头是纸了,忙要看时却又不是。只见掀了盒盖,却又有一层卍字形框架,上头一样髹了黑漆,填的是描金蝠寿纹,框架中便夹着彩色锦缎,隔着看里头影影绰绰,并不真切。
黛玉拎着架子正中一个蝙蝠形紫铜拎手把架子提了起来。
探春叹道:“这心思竟琢磨透了,里头却又压上这个。”
黛玉笑道:“这原是为了防着掀开盒子,带出的气儿又把纸的边角拂起来,倘或放下去压了,岂不白做这个装纸的盒子。”
探春便点头,再看时,里头方是纸了。
却是红地绘金银云龙戏珠纹的斗方绢。
“这却怎么好用来练字。”探春一看便又忍不住笑,“这是绢了,若是用来写个福寿大字却是上佳。平日里练字,这又不托墨,也不洇染,练什么体儿好呢。”
楚旻笑道:“不是这些,这原是我放着吸潮的,里头夹着的才是我藏的旧纸呢。”
黛玉已经把朱绢揭了开来,果见里头压着一叠子旧宣纸,存的极好,触手温凉,不潮不干,对着光仔细观看,透且均匀。
探春一见便爱得不行,连连道:“这是好纸!存了有年头了,只是叫我用做练字却是不舍得很。等我成了,再写几笔倒是使得。”
“左右纸我是已经给出去了,如何使用却都由得你。”楚旻笑道,“哪怕你是团了丢着顽呢,我也不管,总归你是领了我的情了!”
探春和黛玉听了都大笑
起来,“姐姐好算盘!”
三人说得都高兴,便又尽兴谈笑一回,探春方回去了。
几月过去却是无事,唯有楚旻偶然听见几回钟渊长姐病重,皇上派人去了蒙古,可惜却约束了钟渊不能离京。楚旻便去信安慰一回,钟渊回了信,两人都未说深了,只楚旻隐隐瞧着意思,那里却是不大好的样子。只毕竟钟渊是皇子,楚旻顾忌家中,也不好多与皇子交往,便只记在心中,再无交流。
眨眼间天热又凉,眼瞧便是中秋满月之日,恰这日楚旻正要同黛玉用晚膳,却听见外头小丫头子们叽叽喳喳地笑,各个笑得不得了,姊妹两人好奇,叫了一个来问道:“这是笑什么呢?”
小丫头胡乱福了福身子,脆声笑道:“外头老太太那里来了一个乡下姥姥,好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