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星是中毒了!
魏守仁一语惊人, 整个屋子霎时静得落针可闻,屋内屋外的媳妇丫鬟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王妃身边的张妈妈先把一双眼瞪向了站在那里的两个姨娘。
“中毒?”北静郡王又惊又怒, 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揪住了魏守仁的领子,怒喝道, “从哪儿来的俚医, 就敢上来信口开河!”
楚旻错手一击,单掌成刃猛地砸开在了水溶的手腕处,她弓马娴熟, 自诩魏晋君子的水溶哪儿撑得过楚旻一击之力,当即痛呼一声,双掌软绵绵地滑落下来。
一个楚旻未曾见过的侍妾惊呼一声, 忙上来心疼地攥着水溶的手,恼恨地看向楚旻,“公主未免太过无礼,这是我们家王爷!”
最为得宠的郑姨娘却站在水溶身后,脸色苍白, 眼神漂移不定, 不敢往楚旻身边蹭过去半点儿。
“开方子, 自然有人去抓药。”楚旻紧抿着一双薄唇,先吩咐魏守仁继续, 过后方逼视水溶,声音绷得死紧, “北静郡王, 长姐病重数日,你请的太医可曾开过一回有用的药方?我长姐病情可曾有半点缓解?”
“你又哪儿来的底气,敢说我长姐不是中毒!”她冷笑一声, 狠厉的眼神在这种时候仍打扮的花红柳绿的几个侍妾身上一一扫视,声音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你说我请来的是俚医,我倒还要怀疑是不是你私德不修,宠妾灭妻,纵得这些下贱东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水溶从未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他敢说自己在王妃的病上是尽了心的,却不敢驳楚旻那句私德不修,“确然北静王府内侍妾是多了些,但我对王妃最为敬重,这些妾室从没有谁能越过王妃半步。”
“这话我也会说。门口儿那些公鸳鸯一年换俩仨母的,不照样儿交颈缠绵,谁知道一对儿畜生私底下说了什么。”
楚旻损人的话又尖又辣,根本不给水溶留脸面,“若是我长姐平安无事还罢,若是真有什么,倘或落下了病根儿,豁出去了,我们楚家也要跟你闹个地覆天翻。”
水溶脸色霎时苍白许多,饶是被人这样骂了,也不
敢回嘴,难道真要闹得跟安定王府反目成仇么?
楚旻也不管他,只盯着魏守仁写了药方,亲自拿过来交与张妈妈,叮嘱道:“叫蕙香,她跑得快——出去了门口有程山在那儿,她是认得的。一应药材全要看着,总是咱们的人经手,不许这里一个人沾上。”
张妈妈忍着哭腔连连应声,“嗳嗳,奴婢都晓得。”说了,这边拧着身子叫蕙香,赶着出去抓药。
魏守仁抓过药箱来,从里头一壁找寻,一壁道:“那边药合水煎,三份煎成一份。娘娘的身子要紧,我先用几粒丸药催吐,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盼着还未克化,那便更好些。”
又叫了张妈妈来低声细细问了许多,诸如王妃病症等事。张妈妈一一答了,“娘娘初时只是头晕、咽中肿痛,少进食水,过几日便腹痛难忍,夜间起夜三四回,秽物中隐隐见血。到今日上,竟是全身无力,连起都不能起了。”
他抬头看向楚旻,神情郑重,“适才我看过娘娘的眼,瞳孔已散,显是中毒已深,如今我用药催吐,却也不能保万无一失,一旦不成娘娘恐有性命之忧。”
楚旻还未说甚么,郑姨娘却上前一步却厉声喝止,“性命之忧?你既无完全把握,又怎敢在娘娘身上用药,难道你以为这是乡间什么粗鄙农妇,即便死了也无妨的么?”
“用罢,若有什么,有我担着。”楚旻充耳不闻,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吩咐魏守仁用药催吐,只掩在宽大斗篷下的手,在微微发抖。
郑姨娘见无人理她,回身一把抱住水溶的胳膊,声音无限哀戚,“王爷,难道您就这么看着他们让娘娘冒这样的风险!”
水溶却只是冷着脸推开郑姨娘,低声斥道:“府中太医尽皆看过,都束手无策,到如此田地,却是什么法子都要用一用了——安定公主做主此事,却还能害了王妃不成!”
他这话竟将自己身上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王妃病重,太医们都来看了,魏守仁救好了是太医们医术不精,北静郡王却已经尽了心力。救不好是楚旻一意孤行,王妃母家楚家也不能怪到他的头上来
,是你们自己家女儿做的主么!
楚旻一耳听见,心底大怒,这水溶着实不是个东西!却忘了当年是怎么上门恳切低声下气地求娶来,不然即便是有指婚,父王也能想法子推了。若不是他表现得如饥似渴,姿态做的那样低,风声都传出去了,众人交口称赞又是一对神仙眷侣,大姐姐又怎会顾忌家中名声,不顾母妃劝阻,一心一意地嫁了来!
魏守仁把药交给了张妈妈,楚星此时已无法自己吞咽,张妈妈狠了狠心强塞下去三粒,楚旻看着楚星虚弱地躺在床上,整张脸消瘦下去,颧骨都高高地凸了出来,转头不忍再看,眼中已是泪水盈眶。
尚还记得当年在海州,大姐是如何的英姿飒爽,一柄长枪使的出神入化,身手敏捷又擅水战,等闲三四个兵士也不能轻易奈何得了她。怎么才嫁进京中不过五年光景,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魏守仁的药见效极快,楚星服下去约有半盏茶功夫喉中便齁齁作响,脸也涨红起来。魏守仁忙叫张妈妈过去扶起王妃,“万令娘娘直身垂头,勿要使秽物堵塞喉道,难于喘息。”
张妈妈连连答应,早有两三个丫鬟急促促赶上来捧盆的捧盆,扶背的扶背,直把楚星围了个密不透风,连楚旻都被挤了出来。
楚星身边大丫鬟蕊香红着眼圈儿,强自笑道:“公主千金之躯,怎敢劳动了您,还是奴婢们来罢。”楚旻默默点头,她也知自己不大会照顾人,还不如松开手让这些娴熟了的丫鬟们做去。
魏守仁忙道:“透一条口子出来,好叫娘娘喘息。”丫鬟们应声往两边散开。
不多时便听楚星呕吐之声不绝,不时有丫鬟惊呼,直好一阵子,才算是渐渐止住,便又合着眼无力地要倒下。
魏守仁忙拦道:“请娘娘靠在后头,若是躺下,恐怕一时堵了胸腔,更不好了。”
忙有丫鬟们抢着从炕上搬了大靠背来,楚旻小心翼翼地扶着楚星半靠在靠背上,急声道:“魏先生,如此吐了出来,可是能好了?”
魏守仁正端详那青花缠枝的痰盂,他也不嫌脏,随手从桌上花瓶子里
头抽了一支腊梅来,伸进里头来来回回地翻搅,看得离得最近的郑姨娘直犯恶心。就连水溶都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吐了这些出来,却还不见血迹,想来体内脏器应是无碍,那下毒之人不是老手,只怕心中胆怯,所用剂量并不很大——也幸而如此,才有一丝可救之机。若真拿捏得很准,即便是公主叫我来了,也无力回天。”
楚旻此时更无心追究是谁下毒,又问了一遍,“可是能好了?”
魏守仁谨慎地道:“这还不一定,据方才那位妈妈所言,我忖度着娘娘中毒并不是一日之功,怕是多回动手了。也亏得娘娘身子底子并不差,这才撑了下来。”
“这一次虽吐了,但早先如何,还未可知。只好等抓了药来,煎了服下,先慢慢养着,若是好呢,十天半个月,浮毒应当能清。”
“可到底中毒已深,真要大好,还要长年累月地休养。即便如此,到底有何后果,我如今也不敢断言。饶是养的大好了,身子光景只怕也大不如前。”
楚旻长出一口气,方觉满身的疲累如海般涌了上来,她起身一揖到底,肃容道:“此回多谢先生,能救我长姐,我楚家上下没齿难忘。”
魏守仁早在家里不情不愿的,此时见着楚旻如此郑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拈着胡须,硬邦邦地道:“治病救人乃我分内之事。既然应下殿下的差事,我自当尽心尽力,更不必殿下说谢语,也不是图殿下报答。”
北静郡王在边上看得直叫这人迂腐,多少人求一个安定王府的人情还不能,这块朽木竟还自己往外推!他心里头都动了,这位姨妹在安定王府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当年海州一闻,要不是实在太小,他都恨不得改求楚旻了!
能得她一句话,就跟得了楚盛之亲口承诺没什么分别,这个魏守仁还要推拒!
心内虽如此想,水溶却不能如此说,只是面上挂上了和煦的笑容,乐呵呵道:“既然王妃已然无恙,那魏先生便是大功一件了。今日先生回府,我必厚礼相赠。”
楚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谁说无恙,又是谁说先生要回去了—
—郡王莫不是忘了,我长姐是中毒!此时凶手尚未曾伏法,郡王倒是息事宁人起来了。”
谁都不曾想到楚旻此时便发难,直揭开了遮羞布,北静郡王脸色难看至极,“纵是这样,跟魏先生也没什么关系——这是家事。”
楚旻咄咄逼人,“这么说,郡王是认下了谋害我大姐姐的,是你们府上的人了?不然说甚么家事!”
北静郡王被她噎得胸闷,深吸一口气,“话不是这么说的,我是说,王妃中毒,到底是王府内宅之事。魏先生职在瞧病,别的,自然是自己家查。”
“谁查?”楚旻冷笑一声,冷淡的眼神逡巡一周,“是郑姨娘、是周姨娘?还是你这一群莺莺燕燕们!”
北静郡王一时语塞,王妃中毒,且是多回下手,明摆着这些人都有嫌疑。此事他纵然不想闹大,可也绝不想回护凶手——今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王妃下毒,难保明日就不会下手到他身上。这是楚旻来了,才查出此事,真下毒到自己身上,难道还能指望这位姨妹?那岂不是等死!
楚旻这话敲中了关窍,此事交给谁查?
北静郡王一时竟犹豫了。
楚旻看在眼里,恶心透顶,不等北静郡王想个法子,先道:“我大姐姐是安定亲王府长女,出嫁前乃是有爵位的乡君,成亲后是一品郡王妃——她中毒,不是郡王一句家事就能掩盖过去的!”
“如今陛下不在京内,等陛下回来了,我自然前去回禀,请陛下遴选刑部、大理寺官员,彻查此案!”
北静郡王悚然一惊,“万万不可!”本来天德帝就对这些旧日勋贵不满,楚旻这一个把柄递上去,北静郡王府不死也得脱层皮!
“决不能如此!”水溶冷汗淋淋,勉强笑了笑,劝道,“何必要把事情闹大呢?闹大了对星儿也是无益——她是郡王妃。”
楚旻明白他的意思,内宅之事本就是王妃主理,闹大了楚星也要被人耻笑——但这是时人如此,楚旻可不这样想。息事宁人?楚家还不曾吃过这样的哑巴亏!
楚旻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冷声道:“我大姐姐危在旦夕,事情难道还不够大么——又有什么比得上我大姐
姐的性命!”
“不单魏先生要留下,以防我长姐再遭毒手,我也要留下,我带来的人,都要留下!”楚旻斩钉截铁,丝毫不给水溶和缓的余地,“正院内外,除了张妈妈和蕙香蕊香几个大丫鬟,其余人等,我一概不用,全换成我的人——你这些侍妾通房,不许靠近正院半步!”
她一撑桌子,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指着窗外,“不然更不必等陛下回京,咱们现在就去太上皇跟前说个分明!”
水溶是想反驳,可又被楚旻那句去见太上皇摄住了心神,心念电转间,几个念头飞转——现在去见太上皇绝对不成,传出去北静王府王妃遭人戕害,中了毒,竟还生死未卜,指着母妹从围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救人,水溶的脸就别要了!
不如让楚旻留下,等着楚星真好了,自然是好,那时候再去禀报,他身上罪责便没了,即便是不好了,楚家人也不能说甚么。
“好。既是如此,公主不妨就留下。”水溶深吸一口气,“我待王妃情深意重,王妃如今还未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回身对几个侍妾厉声道:“你们记住了,自今日起,再不许靠近正院!”
侍妾们面面相觑,各个福身应是。
楚旻恶心水溶这幅作态,扭过头去却一眼看见郑姨娘脸色惨白,若不是身边丫鬟扶着,只怕就一个腿软跪下去了,心内早起了疑,便暗暗记下,预备等会子人来了,遣出去盯着。
水溶不过略坐,也便出去,楚旻直接叫人锁了院门,“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出去。一应吃食用品,都有公主府的人来送。”
语毕,又歉意地跟魏守仁道:“烦请先生这几日费心了。我大姐姐这里没有个靠得住的大夫实在是不成——先生放心,您的儿子我已经叫人去疏通皇城司,想必不等先生回去,老娘子便能见着孙子了。”
魏守仁还能说什么呢,躺了这趟浑水,若是不能全了此事,那就真摘不干净了。他拱了拱手,自有小子上来领他去了厢房。
外头程山办事稳妥,早料着有人出来抓药,单叫了人在二门上等着,一见着蕙香
便立马接了药方子,门口儿都有人候着,四下里快马而去,药材多多地买了回来,拿进去请魏守仁一一看过,方端了一个小碳炉子进内,就守着楚旻在正房内熬起了药。
楚旻盯着张妈妈给楚星喂进了药去,方算松了口气,疲惫劲儿泛上来,瘫在炕上不愿动弹,奈何更有许多庶务要理,楚星正院也要一一排查,不得不强撑着起来,心内长叹一口气,无比怀念起黛玉来——若是玉儿也在,能有她分忧,这后宅里头庶务,就都不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