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旻往后摸了摸腰间, 拇指一挑腰带扣,带着的金缠丝嵌宝戒指几不可查地咔嚓一声,寒光闪闪的尖刺蹭地弹了出来。
她胆子也大, 又仗着这殿前人声鼎沸,往前走了几步, 低声喝道:“谁在那里!出来, 再不出来,仔细我嚷了!”
殿后一片寂静,楚旻几乎忍不住要过去时, 才见着一点忽闪忽闪的烛火慢慢挪了出来。楚旻眯了眯眼睛,借着烛火总算是看清了人影,“二皇子?”
黑处慢慢走出一人来, 可不正是钟渊么!
楚旻放松下来,手上尖刺悄悄收了回去,一挑眉,“这黑灯影儿里,二殿下做什么呢?”
钟渊手内擎着一盏玻璃九龙灯, 下头鹅黄色穗子随着脚步晃来晃去的, 慢吞吞地从暗处走出来, 也是一挑眉,“殿下做什么, 我就做什么呢。”
楚旻不禁笑了,大度地想, 美人怼人也是美人嘛, 对长得漂亮的小哥哥,我还是很宽容的,“殿内热闹太过, 我出来透透气。”
她往前踢了踢灯笼,好心替钟渊照着脚下的路,“还不曾谢你适才席上替我说话。”
钟渊一愣,似是没想到方才尖锐的楚旻这样好说话,紧绷的手悄悄放松下来,九龙灯也垂至腰间,他摇了摇头,“不值得一提。即便我不说话,钟净也说不过你。”他盯了楚旻一眼,“你比她强多了。”
楚旻笑了,“我可不是什么会客气的——这话我就笑纳了。可不管你说的是不是自己妹子。”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钟渊的腰间,九龙灯照处,不由一愣,仔细看了两眼才若无其事地转开,拍了拍阑干,“不如一齐赏月?”
钟渊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她,宫内的公主们从来都是矜持的,还不曾见过楚旻这样大大方方毫不遮掩。他却也不从反驳,顺从地走到楚旻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在台阶上一坐,凉气透过衣衫沁到肉上,钟渊不由嘶了一声。
“你也太怕凉。”楚旻笑他,“跟我妹子似的,她也怕凉,偏又爱秋风。一有残荷红叶,就巴巴儿瞅着你,非要你带去看不可。”
钟渊嗯了一声,“我没有妹妹,不曾有
过你说的这样情形。但瞧着你跟你妹妹,应当情分上是极好的。”
“你怎没有妹妹。”楚旻扬手指着身后,“适才跟我吵起来的,不是你妹妹?我记得她是要比你小些的。”
钟渊脸上神情平淡,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跟楚旻一吐为快,许久不曾与人言的话都倒了出来,“那不是我妹妹。母后止生长姐与我二人。长姐大我七岁,当年母后体虚,长姐便交由忠慎亲王夫妇抚育。忠慎亲王府世子无后,太皇太妃又疼我姐姐,皇祖父便做主把长姐过继给了慎府。”
楚旻想起来了,天德帝还有一位公主的,应当是与自己大姐姐楚星同年,成亲时天德帝还未登基,当初太上皇便封了公主,却是嫁去了蒙古卓索图盟土默特部,成国公固穆之子纳逊。安定王妃曾蒙忠慎亲王府上老太妃照料,当年成亲时,张绵还曾打点过随礼。
“我想起来了,是去了蒙古的不是?”楚旻扭头看着钟渊,“这回秋狝,她怎么不曾来?”
“老成国公早年征战,身子落下了病根儿,前几十年便住到京中了。初时纳逊也在京中的,但土默特部不能无主,只好搬回蒙古。这回纳逊却是来了,可惜我长姐有孕,经不得奔波。”
“你闷得慌就是为了这个?”楚旻笑眯眯的,那还真有几分孩子心性儿。
钟渊眼角余光瞧见楚旻的笑,不解其意,但还是摇了摇头,“我固然思念长姐,可她有孕,不来倒是好事。只是我本就不喜欢那宴上虚委罢了,能躲就躲了。”
“殿下?”台阶下忽然传来那侍女的声音,“您在上头不在?”
楚旻对钟渊嘘了一声,方扬声道:“不是说了不必过来么——就在下头站住了!”
唬得宫人一怔,忙从台阶下站住了,赔笑道:“不是旁的事,只是前头二皇子殿下久没过去了,皇后娘娘忙着叫出来寻。奴婢瞧着您这儿有光亮,还当是二殿下呢,既是公主在这里,那奴婢就过去回话了。”
是来找钟渊的,楚旻看了他一眼,钟渊微微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回去。”
声音软软的,楚旻
心头一颤,好惹人怜爱!
她忙扬声道:“也不必跟人说我在这里,问起来只说没看见就是。我等会子自己回去了。至于二皇子,你去花园子里瞧瞧,我似乎见着男宾处有人影儿过去。”
楚旻随手摘下身上一个荷包往下一抛,“赏你的。”
宫人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拿了,满口答应下来,“奴婢知道了,适才您更衣过便送回殿门口了。再叫他们去花园子里找去。”
楚旻只摆手让她走,“就这么说罢。”
待人走了,钟渊方开口谢道:“多谢你——安定公主。”
楚旻笑眯眯的,“生分了,叫我楚旻就是,不然家里人也叫我旻儿,你若是不嫌,跟着叫也成。”
隔着黑暗,钟渊似乎深深地看了楚旻一眼,半晌才道:“谢了,旻儿。”
楚旻心头一酥,啧,声音也好听!
“若说谢,却当不得。正经算起来,该是我谢你才是。”
钟渊不解,一双星眸直直地看过来,楚旻指了指他腰间绿松石珠串,笑吟吟地从自己荷包中掏了藿香找到的那颗来,凑过去比了比,大小正好,颜色一样。
“喏,物归原主。”
钟渊两根手指小心地去捏,抽回来时却还是蹭到了楚旻的掌心,钟渊顿了顿,忙去看楚旻神色,却见对面容貌昳丽的姑娘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竟有些慌张,迅速收回了手,低声道谢,“还是要谢你。这是长姐留给我的,我戴了数十年了。丢了一颗,原还以为是路上不留神掉了,不想竟被旻儿捡去。”
楚旻托腮,仍是笑眯眯地点头,嘴上却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殿下大手大脚惯了,扔个什么东西提醒,也不在乎,什么玉玦珠串都是随手的事儿。”
钟渊疑惑看向楚旻,“这是哪儿的话?这珠串也还罢了,玉玦更不知哪儿来的了。”
楚旻一笑,“既是你不愿认,那就罢了。可别怪我白拿了人情。”
“算不上什么人情,还该是我谢你。”
楚旻见他不认,索性也不紧绷着,只是大笑了几声,一撑栏杆便蹿起了身子,“不跟你争执这些,只管记着,我欠你一个人情就是
。”
她顺手拿了钟渊的九龙灯,敏捷地跃下几级台阶,遥遥一举手中灯火,映着烛光笑颜蛊惑人心,钟渊一时看得入神,只觉她连说出话都那么叫人……叫人……她说什么来着?
“下回殿下再做好事不留名,记着回头衣裳换了,不然叫您身边人补一补金线,好收个尾啊!”
金线?钟渊下意识往自己袍角一看,江崖海水纹水脚上那鳞状排列的平水,边沿金线竟有几丝勾了,拉出一截儿短短的金线头来,随着夜间微凉的寒风晃来晃去——
像是适才安定公主头上那支琥珀兰花步摇坠下来的细碎流苏。
钟渊攥紧了手中那枚绿松石。
前头宴席还在继续,楚旻躲了半日,知道再躲不成样子,只得先往席上去了,幸而宴席已至尾声。楚旻到时,四公主忙上前问道:“怎么去了这许久,可是有什么事情?”
楚旻笑道:“没什么,不过后头耽误了会子。”
大皇子钟澄含笑道:“还当是安定妹妹跟二弟同出去躲席了,倒叫我们好生羡慕。”
楚旻喝了杯酒,摇头道:“这却不曾——”她似是才看见对面空了一人,讶然道:“怎么二皇子也不在?”
钟澄笑道:“二弟素来洒脱不羁,最不爱俗世规矩。向来这样宴席是不肯尽席的。”他摇了摇头,半是羡慕半是顽笑,“若是我似他一般就好了,可惜到底我是长兄,还要给诸位兄弟们做个表率,更要顾着宴席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只好坐在这里照顾周全,却不能这样潇洒了。”
楚旻听着他这话名为羡慕,实则是给钟渊下绊子,是说他不守规矩,不敬尊长,还暗自不经意地摆摆自己是大哥的谱儿。
撇开钟渊长得实在合楚旻心意不说,就是看在他帮忙揪出钟凌,楚旻也不能干听着有人挤兑他。
楚旻垂头挟了筷子菜,漫不经心地道:“我在家中也常这样,母妃顾虑周全,并不要我做什么。哥哥虽为世子,这样宴会母妃处处妥当,竟不必他忙着。”
楚旻冲钟澄一笑,“今儿才知道,原来宴席竟有这样多的讲究,竟是我孤陋寡闻。”
钟澄脸上登
时不好看了,这话是在暗说皇后能力不行,连个宴会都不能周全,还是在说自己多管闲事,自作多情?
不管是哪一个意思,钟澄都忍不了,他为皇帝长子,后来母亲又成了皇后,自觉居嫡居长,很把自己跟兄弟们看得不一样,架子摆的足足的,最爱说教,显摆自己身份。
今日楚旻连讥带讽,处处戳在他痛点上,钟澄怎么受得住!
他脸色一黑,酒杯墩在桌上,张口就要回击,不想皇后在上首重重一咳,抢先开口,“宫内的宴席就是这样,人多,时候也长。堂姐在家里就能干,早先曾祖就常称赞的,不怨旻儿眼光高了。”
她慈爱地笑了笑,哄小孩子似的道:“旻儿累了罢?再有一会子,便叫你们歇着去。”
钟澄心内再不甘,皇后开口了,他也不敢再说甚么,重重哼了一声,泄愤似的连饮了三杯,身后内侍伺候不及,忙劝道:“殿下,少饮些酒罢。”
“闭嘴!你是个什么东西,却也敢来说我!”钟澄狠狠瞪了一眼,“满上!”
内侍叫苦不迭,皇后是不许大皇子多饮酒的,偏大皇子根本不听劝,回回醉了,皇后却又要迁怒他们这些奴才不劝着。
楚旻没理他,坐了不多会子,那里便有人来奏时辰到了,众人谢过皇后,慢慢都散了。楚旻忙叫过藿香来,“过去咱们找玉儿去,瞧瞧她可别饮多了酒。”
藿香忙应下,“奴婢适才进来时见着林姑娘了,想来去殿外等您了。公主放心,奴婢瞧过了,林姑娘并没有吃几杯,模样儿竟是好好儿的。”
楚旻点了点头,“那就好,她近几日咳嗽,不能多饮酒。”
说完,方扶着藿香慢慢出去了。
热闹了一整晚的山青水碧院内渐渐静了下来,有宫人来禀皇后,“外头东西都撤了,别的都归了库。唯有两块猩猩毡,一卷白地浅黄花的,一卷大红的,因太大了,一时不好搬,便放在了外头。等明儿人齐了再搬。”
皇后倦怠地扶着额头,“知道了,你下去罢——皇上前头可了了?”
“了了。”宫人低垂着头,“宫正司来递彤史,去了王贵妃处。”
皇后点了点头,
便摆手叫人下去,叹了口气才看向坐在那里面色还不好看的钟澄,招手叫他过来,“澄儿,你近前来。我有话跟你说。”
钟澄依言近前,“母后。”
皇后又叹了口气,“澄儿,你素来懂事,我原是不想说你的。可今儿你的忍量都到哪儿去了?我特意把公主们安顿在这一队,又故意的叫她先来,你也见了。就是为了让你近前,跟楚旻熟悉熟悉,最好讨讨她的欢心——安定亲王有多疼女儿你不知道?我没跟你说?只管你哄住了那个丫头片子,这事儿就算是稳了。”
钟澄唇角抿成一线,没回皇后的话。
皇后犹自絮絮道:“她才几岁,你哄着她,她又能懂什么?这样年纪女孩子,尤其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字的,谁不巴望着有个郎君缠缠绵绵,恩恩爱爱。她心甘情愿跟着你,连你父皇都要高看你一眼——如今就连你父皇,待楚家也是安抚加恩。”
“你今年十六了,去岁就有人上书说你的婚事,你父皇来问,我冷眼看着京中没一个合适的,好容易才拖到今日,又有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在眼前,你怎么就不使尽了心思去抓住!”
钟澄忍了又忍,皇后还在说,他不由愤愤道:“忍忍忍,母后总说叫我忍着、哄着!对钟渊要忍,要让,对钟沐钟济也要忍——”
“当年有元后在,就叫我忍,那时候钟渊是嫡子,风光无限,太上皇皇上都高看他,我忍了。后来好容易元后崩逝,又有一个王贵妃蹦出来,家世显赫,还有两个儿子,您叫我忍,我也忍了。”
“可如今您都是中宫皇后了,我是嫡子、长子!这些人谁又比得过我?您还叫我忍!还叫我去哄一个跋扈不知好歹的女子,指望着父皇高看我一眼——凭什么?”
“凭什么当年钟渊理所应当地比众兄弟都高一等,都说这是应当的。他什么都不做,太上皇皇上都高看他一眼。”
“凭什么一个亲王之女罢了,父皇指婚难道不是先指给我这个长子?却还要我哄着她!她不给您面子,您还要赔小心夸安定王妃。”
钟澄气冲脑门,一时口不择言,“母后也太过懦
弱没胆了!谁都怕,谁都忍!王贵妃也怕,安定王妃也怕!”
“你放屁!”皇后勃然大怒,戴着硕大南珠戒指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我是中宫皇后!她们又是什么,却也能跟我比尊贵!”
钟澄被她扭曲的脸唬得后退几步,忽地泛上一股子胆怯来,“母、母后……”
皇后胸膛起伏,重重喘息几口方平复下来,失望透顶地看了钟澄一眼,她今日实在太累,没力气长篇大论了,半晌方道:“我没力气同你掰开了揉碎了讲道理了,只管自己回去想罢。”
看着钟澄无措的样子,皇后心又软了,到底是她未来的依靠,还是说了几句,“你真当楚旻是什么宫人侍女站在那里等着你宠幸?难道不曾看见钟凝他们三人也上赶着找话!钟沐十五,钟济十四,王贵妃打的难道不是这个主意?”
“你这会子拿着,若是不然,过了年你父皇挑着什么民间女子、什么小官儿家女儿亦或是什么花架子公侯家姑娘,给你指了王妃……那时候你就是哭,也来不及了!”
钟澄张了张嘴,想要说甚么,皇后却已经叫了人来送他出去,钟澄一时颓然,讷讷行了礼,跟着宫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