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卫军作为西北援军, 行军途中丝毫不曾懈怠,直到午时,已行出近五十里地。
天干炎热, 将士们汗如雨下浸湿脊背, 侯爷下令行军停驻于树荫下休息吃午膳。
精骑将士下马后, 将马留在一处吃草,然后也围坐在树荫下, 看着远处伙食军支起柴火大锅,取出一包一包的干粮分发。
待锅中食物煮好后,裴承赫领来一碗粟米菜粥、半块面饼,与侯爷坐在一处吃。
侯爷与裴承赫虽然身份尊贵, 但行军打仗途中,自然是与将士同吃同吃,不搞优待。
裴承赫原本打算将乔芝给他带的鲜货粉留着后面再吃,但是见他平日吃香喝辣的父亲骤然吃得这么简朴, 就算侯爷往常带兵征战都是这么过来的, 裴承赫也还是有些看不下去。
“父亲,您等等再吃。”裴承赫叫侯爷停下,然后走到自己放行李的板车处, 从包袱里取了一包鲜货粉,又走回侯爷坐的地方。
裴承赫本就打眼,他一有动作,不少将士的眼睛都跟着他转。
他们见裴承赫抱着布包, 走到侯爷跟前给他碗中撒了一些粉末, 然后侯爷搅了搅粥,再喝时眼睛都瞪大了。
这些将士心里顿时像有小猫挠抓似的好奇。
不知裴承赫撒的什么,侯爷碗里原本没什么味道的粗粮菜粥摇身一变成了海鲜粥, 咸香又带着回甘。
侯爷指着那布袋,奇道:“赫儿,你给为父加的什么?怎的有这样的味道?”
裴承赫献宝一般,斜着布包给侯爷看里面褐黄的粉末,又凑近给侯爷闻了闻,“这是您儿媳给儿子加紧赶制的,混着米虾、干贝、海参磨的粉。”
布包一凑近,扑面而来的就是鲜货略带一丝丝腥的香味。
放在这物资匮乏的行军途中,那简直比金银还宝贵。
侯爷山珍海味没少吃,但磨成粉却是没见过的。
不过想来也是,能吃大块肉的时候,谁还会想着把肉磨成粉?
乔芝想的这个法子,纯粹是为了给裴承赫远征途中加些方便的鲜味。
嫌粥汤寡淡时,放一些在碗里,虽然吃不到鲜货的口感,却能实实在在解解
馋。
侯爷不住地点头,夸赞道:“赫儿得此贤妻,实在是有福。”
裴承赫看着香喷喷的鲜货粉,乐了一会儿,还是没舍得自己吃,又收起来放好了。
后来,军中都知道了裴军使带着一种放在碗里能改变味道的粉末。
他的两名副使有幸被赏过一次,皆是赞不绝口。
将士们纷纷打听那是什么。
得知是海河鲜磨成的粉,众人都暗暗想着待得胜归来,下次再出征,也要让自家夫人给备上这样的鲜货粉。
六日后,神卫军抵达边境西宁州,并入西宁州军,开始了与戎人长达两月的对阵。
戎人善骑射、使弯刀,常分成小队游猎突袭。
神卫军到后,裴承赫主动请缨,带领精骑劫杀敌兵。
他擅使大长刀,自上任后加紧训练了他的百人小队的马上刀法。这支大刀游骑第一回出面,就不损一人地打下了四十几人一小支的,困扰大军已久的西戎游猎队。
随后,两军第一次正式交手,也旗开得胜地大败了西戎军。
东京城。
自神卫军出征后,长达五个月的酷热干燥仿佛终于降低了些温度,人在室内只要不忙碌,不用冰、只打打扇,也能不出汗了。
近日府里在筹备五姑娘裴锦玥的十五岁生辰。
侯夫人想给裴锦玥办一场不说多奢华,起码热闹一些的生辰宴,驱一驱侯府近日来的低沉气。
裴锦玥几个姑娘平日爱亲近乔芝这个大嫂,所以侯夫人便让乔芝帮着一齐出出主意。
刚从金玉苑回来,乔芝还没歇顺了气,就听有人来通禀,她娘家王夫人来访。
自乔芝出嫁后,这还是继母第一次主动到侯府来探望。
乔芝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再说上回三公子成婚时继母与她还有些争执,按继母没恩也要起几分怨的性格,乔芝不觉得她真是来简单探望自己的。
不过就算有深仇大恨,凭着一个孝字乔芝也要以礼相待,更何况只是些口角之争。
所以她还是亲自带人迎去了门房,先顺着礼节带王澜珍与乔乐茹去见了老夫人与侯夫人,然后才将人带回扶风榭,招待在正屋。
原本王澜珍上门朝乔芝打秋风
还有些畏手畏脚、豁不开面子。但是跟着乔芝一道见了侯府两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后,心里想着自己是这样富丽的勋贵之家的亲家,又逐渐挺直了腰杆,找回了气场。
她坐在垫了软垫的鸡翅木雕云纹圈椅上,望着乔芝的丫鬟端上来的青凤髓茶水、看着就精细的点心,以及新鲜饱满的瓜果,心里不禁一阵泛酸。
如今天干,什么作物都减产,瓜果粮米的价格日益增高,寻常人家都得缩减用度了,乔芝这奢靡的生活却半点没受影响。
王澜珍恨恨地一口饮尽了茶,挑了一个圆润粉红的蜜桃在手里吃着,又将点心都推到乔乐茹跟前,让她多吃些。
乔芝假装没看见继母与继妹上不了台面的这些小动作,温和笑道:“母亲,家中近来可好?”
当着乔芝的面,就算家里不好,王澜珍也不能说实话。更不能将兰珍馆的事告诉她。
王澜珍这次来,主要原因就是如今兰珍馆一月生意不如一月,遇上今年旱灾,更是堆了大量的货物卖不出去。
乔家因为几年前买了宅院,并无多少积蓄,一旦生意冷清下来就入不敷出,再过两个月连铺面的租金都成问题。
王澜珍嫁进乔家后是攒了不少私房,但她压根不想拿出来贴补乔家。她的银子,都是留着自己花用,再给女儿儿子的。若拿了出来,不就白便宜了那个老太婆和乔家不是自己生的长子了么。
王澜珍今日到侯府来,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地好心来看乔芝好不好,而是想找乔芝要银子贴补兰珍馆的。
可直白说要银子多难听?王澜珍遮掩答道:“家中还不错,你祖母、你父亲、弟弟妹妹都好。不过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没点家底的日子都难过得很。每日想让你祖母吃些好的,都要花费不少。”
王澜珍说话间,正房门外有人求见,乔芝听继母说完后才转头问清情况,没想到是裴承赫的乳母傅妈妈,便让人进来了。
傅妈妈走进来,先朝二人行礼道:“少夫人万福,亲家夫人万福。”然后走到乔芝身边,交叠着手站在她身侧,犹如乔芝的管事嬷嬷一般。
乔芝回过味儿来,这应该是
裴承赫走前吩咐过的。他不在身边,一旦有情况,就让傅妈妈来帮她。
于是乔芝给王澜珍介绍道:“母亲,这是扶风榭里品级最高的傅妈妈,J子的乳母,常教我理事的能干人。”
她这是在提醒王澜珍,这个嬷嬷地位高,不是轻易能惹的下人。
王澜珍看了一眼傅妈妈虽然带着笑,却还是肃穆的面庞,想到之前裴J子半点不留情面、凶恶骂她的模样,顿时就有些瑟缩。
乔芝因为裴承赫的无微不至,暗在心中高兴了一番,然后才继续说回刚才与王澜珍的话题。
“母亲是说家中吃食已经成了困扰了?”
王澜珍点点头道:“是啊,如今钱都当不成钱用,米比肉还贵。”
乔芝已经确认了王澜珍的意思。
说着这样的话,肯定是有所求了。至于王澜珍是为了什么,只要看她求多少就能知道。
针对王澜珍的话,乔芝先是叹道:“荒年确实艰难。”又问她,“母亲,家中可有需要我帮忙之处?”
见乔芝问了这话,王澜珍立即打蛇随棍上,直白道:“芝丫头,你如今富贵了,吃穿用度皆是不凡。J子又待你不薄,想必你手头定是宽裕的。你想想家里养你的恩德,给你嫁了这样好的婆家,如今家里需要你扶持,你援些银子该不过分吧?”
家中女儿发达了,给需要帮助的娘家援些银子自然不过分。乔芝和气地问道:“母亲需要多少?”
见事态这么顺利,原本心里想着五百两的王澜珍话到嘴边猛然一改口道:“一千两。”
乔芝笑了笑。
哪怕王澜珍少说些,她也能理解成家里确实困难,吃用都成了问题。再说还有间铺子,和家中那么多奴仆,都是需要钱的地方。
可一开口就是一千两,还是白给,那就是欺负乔芝身为女儿,不好拒绝了。
本来乔芝就对娘家没了留恋,拿亲情压她,也要她心甘情愿才行。
“母亲,您又不是没管过家的人不知道轻重,一千两是不是有些为难女儿了。”
王澜珍主意都打定了,怎么可能是乔芝一两句话就能改的?她将最难的话都说出了口,就觉
得一千两是今日势在必得。
她后仰脊背靠在椅背上,掰着指头数起来,“我记得芝丫头你聘礼就有两千六百两银,两百两金。如今嫁来侯府半年,每月月银不少吧?我听闻J子给你买套襦裙都花了百两金不止,平日肯定也没少维护你。如今家中不好,一千两你就叫多,未免太过不孝!”
乔芝的聘礼是多,可哪有娘家惦记出嫁女聘礼的道理?更何况这钱也不是乔芝轻易会动的,那是要留着将来作它用的。
不给钱,就指责乔芝不孝,便是王澜珍这种人的杀手锏。
没等乔芝回话,傅妈妈先出口道:“王夫人还请慎言。不孝可是大罪,如何能与我们少夫人挂上牵扯?每逢过节、初一十五,哪一次少夫人不是派人送了丰厚的节礼去乔府?这些节礼可没占公中物品,都是从夫人私库里出的。王夫人说这话,未免让人寒心。”
若不是傅妈妈身份高,王澜珍就要怪她不该插嘴了。
但人家是J子乳母,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她只好视若无睹,看着乔芝继续道:“小恩小惠,当不得事。若真是孝顺,为了生你养你的乔家,这点钱算得了什么?”
乔芝自始至终都没有因为继母的话生一点气。她本就已经看清了乔家人,心里将恩情与愁怨区分得很清楚。此时只是有些悲哀罢了。
她也清楚像继母这样的人,一旦第一次满足了她,只会越来越贪得无厌。就像吸人血的蚂蟥,永远不知道满足。
但乔芝也是需要名声和脸面的人,如果贸然回绝王澜珍,与她争吵一番,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
所以乔芝转而说道:“母亲方才说家中吃用困难,需要女儿援助,却一开口就是一千两。先不论女儿给不给的起,单就论母亲这个因为所以,说出去也不好听吧?所以母亲最好还是说说,都是哪里需要这些钱,女儿也好评断不是?”
王澜珍的话自然是不好听的。
像乔家那样的十几人小府邸,光吃用,一年一百两还要余得多多的。
若是乔芝原样说出去,王澜珍也是要落个狮子大开口、压榨
出嫁女的坏名声。
王澜珍嘴巴抿成一条线,心里直骂乔芝还是这么不好对付。沉闷了一会儿后,才闷声道:“还能因为什么?家里铺子入不敷出,再不填窟窿就得关门了。”
乔芝知道荒灾会对生意有影响,但没想到影响竟这么大。以她对王澜珍的了解程度,定是兰珍馆在她出嫁后,没了时兴款和新的售卖手段,又克扣了胭脂水粉的用料,加之天灾的影响,才会走到这种地步的。
再有,虽然乔芝没接触过兰珍馆的账册,但是她大致能算出来,王澜珍并非是一心一意都扑在乔家的人,兰珍馆挣的银子,她应当私留了不少。
若王澜珍是全心维护一家的人,哪怕她苛待压迫自己,乔芝也能念在王澜珍艰难的份上不与她算得这么清楚。
可明知道王澜珍居心不轨,且还与自己有旧怨,那么乔芝就不会任她宰割了。
先前就说过,乔芝是恩与仇能分清的人。对乔家,她只会尽自己该尽的责任,比如回报生养恩情。但多的事是绝不会做的,比如指点铺子的事。
当初她出嫁时,乔家给她嫁妆里的银钱是白银三百两。今日,她就将这些银子都还给乔家,再添一百两,抵了其余嫁妆物件的钱。
想好后,乔芝看着王澜珍,神情平淡地说道:“母亲,女儿今日给您奉上四百量白银,再往乔家送粳米五石、鸡鸭鱼鹅等各二十。您看如何?”
一听一千两变成了四百两,连五百两都没有,王澜珍皱起眉面露不满之色咒骂道:“如今你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却小气至此,实在是喂了一条白眼狼。”
傅妈妈笑了一声,讽刺意味十足道:“亲家夫人可是将白眼狼理解错了?那不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意思?我看,咱们少夫人当不得这个称号,王夫人还是留给自己用吧。”
乔芝旁边有这么个说话不客气的人帮衬着,王澜珍气得头都要发晕,站起身来拉着乔乐茹就走了,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说一句:“银子和米肉尽早送过来!”
“彤兰,去送送。”乔芝淡笑着吩咐了一声。
待王澜珍走远后,乔芝站起身来转向
傅妈妈,感念道:“多谢您今日前来相助。”
傅妈妈说的这些话,乔芝并不适合说,乔芝的丫鬟,包括程妈妈也都不适合。唯有傅妈妈说出来才能既有分量又让王澜珍没胆子反驳。
“少夫人无需客气,是J子爷吩咐得周到。”傅妈妈对着乔芝,又成了和蔼可亲的长辈,“J子爷对老奴说,谁也不能欺负您,哪怕是您的娘家人。”
乔芝听了,抿唇笑了笑,然后亲自送傅妈妈出了正院。
再回房时,她召来方才伺候在屋子里的丫鬟站在她跟前,先问她们:“亲家王夫人刚才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这些丫鬟,如今巴不得对乔芝表忠心在她面前露头,听乔芝像是有事要安排,立即肯定地齐声答:“回少夫人,奴婢听到了。”
王澜珍没得到想要的,回去以后必定会在背后搞些风言风语来败坏乔芝的名声,指责她不孝、忘恩负义。
乔芝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
破解王澜珍的法子也简单,无非是先下手为强。只要早她一步将她今日来侯府说的话原样宣传出去,王澜珍再说什么都将反噬到她自己身上。
乔芝望着几名丫鬟,淡漠地同她们吩咐道:“将王夫人说乔家吃用困难,同我讨一千两银子的事,以及最后给四百两银与米肉的事尽快在府外随意透露出去,其它的话不必提及。”
丫鬟们毕恭毕敬地答应下来。
有了乔芝吩咐,丫鬟们但凡有外出办事的,都先将话传给自家亲朋好友,或是在市井与人闲谈时不经意透露。
威远侯府这样的人家本就备受四方关注,更别说是侯府的J子夫人同她那个寻常家境的继母之间的事了。
不过这种话就算是遭人知道了,也都是暗中悄悄说起。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各家在外的奴仆知道了,又带回去说与主子听。
高门的夫人小姐们闲话家常,又会拿出来说。
没过几日,内城里该知道的人家便都知道乔家那个续弦夫人上门找继女狮子大开口般地打秋风之事了。
而王澜珍要坏乔芝的名声,在外城说自然是
收效甚微的。她只能趁参与内城宴会群聚时,说与那些与侯府来往甚密的人家,才能达到坏乔芝名声,让她受指责的目的。
这一天很快就来了。
侯府大房嫡五姑娘裴锦玥的生辰,因着灾年又战乱,仅请了裴家沾亲带故的人家到侯府热闹一番。
用完午宴,众人聚在沁园搭起的戏台子前,看乔芝为裴锦玥请的杂耍班子表演逗乐。
今日来侯府的人虽没平日里参宴的多,却也是乌泱乌泱地坐了一大片。
众人兴致高高地看着杂耍,跟着一起哄笑,其中却有一个人意不在此。不仅没笑,反而捏着帕子抹起眼泪。
这个人就是乔芝的继母王澜珍。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明显的旧衫,戴的也是光泽晦暗的旧首饰。瞧着就跟侯府的富丽堂皇、客人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坐在王澜珍周围,看见她抹眼泪的人纷纷又好奇又鄙夷地问她道:“王夫人,怎么了这是?”
“好好看着杂耍,怎么还落起泪来了?”
王澜珍好不容易将眼睛揉红了,松开手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无事,无非是想起一件伤心事。”
她身边的人互相看了看,眼神里是将信将疑的玩味。
不过因为好奇,还是有人接话问她:“何事令王夫人如此伤心?说出来我们帮你开解开解。”
“就是,有事莫憋在心里。”
专注演戏的王澜珍并没有发现身旁这些夫人眼中的异样,眼睛看着地面,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不吐不快道:“让夫人们见笑了,还不是我那令人头疼的大女儿。”
一听她这话,先不管什么事,首先就有人在心里腹诽她。乔芝又不是她亲生的,作何假惺惺弄出这样一幅样子来,说得跟自己亲生的似的。
且王澜珍看起来并不是那等会将继女视如己出的良善继母。
有些人已经能猜到王澜珍要说什么事了,不过反正无聊,没人不爱看热闹的,便顺着王澜珍的话问她:“J子夫人怎么惹到王夫人难过了?”
王澜珍又拿帕子擦起眼角,哽咽道:“各位夫人别笑话我。你们都是大户夫人,我们乔家却是差几层的
。近日粮米涨价,我为了给婆母、夫君还有孩儿吃得好些,每日还得拿自己的嫁妆贴补。实在是手头不宽裕,想找我那大女儿借些银子,她却不肯,只随便打发了些粮米……没想到好心娇养出来的女儿,出嫁后却对亲人不管不顾的。”
说完这些的王澜珍沉沉地叹着气,等待着听到这些夫人们指责乔芝不孝,站在她这一边。
但没想到不但没能听到她想象中的话语,反而还听见了几声讽笑。
王澜珍不敢置信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只见这些夫人们竟然一个个都拿异样的眼光扫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