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众人与老道相谈甚欢,无论是佛理还是道法这老道都能说个通透,言谈间,司马子如突然问:“道长,我记得方才你称呼我等贵人、大家……既然我等都是贵人,那谁是大家?”
“大家者,卿大夫之家也,诸位都是大家。”老道笑眯眯,回答得滴水不漏。
“道长休要诓我,大家一语,岂可指众人?方才你话中分明意有所指!”
老道闭目反问司马子如:“那么公子以为,何为‘大家’?”
司马子如回道:“在下听闻天子近臣、后妃称天子为‘大家’”。
一语既出,屋中众人沉默下来。
垂首坐在司马子如身侧的高欢大概是感觉到重头戏来了,立刻坐直身躯,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隐晦的兴奋。
既然老道将其余人评为贵人,那么众人之中的大家就呼之欲出了。
眼见司马子如已经挑明真意,老道也没再磨叽,坦坦荡荡说道:“澄清天下、坐北朝南之人,即为大家。”
说罢,盲眼在高欢座的位置上停留好一阵。
众人虽不解其意,却愈敬高欢。
高欢一夜未眠,依旧神采奕奕,此刻见老道真挚地推崇自己,当即离席长拜:“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岂能坐观黎庶沉溺而不拯救,欢不才,欲以七尺残躯,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继圣贤之绝业。
奈何智术短浅,至于兵败流亡。
故恳请先生出山相助,欢愿以师礼相待,朝夕闻教,以济斯难。”
老道人耳闻恭恭敬敬行礼的高欢,面色波澜不惊,摇摇头一甩拂尘:“老道倦了,你等休憩一夜,明日便下山去吧,你等的前程不在山里。”
老道言语中的拒绝之意再是明显不过了,高欢心中大急,顾不了琢磨对方的深意,急忙出声问道:“先生以为吾不能成事?”
老道人没有回答,起身走到窗口,望着将明未明的天色,过了半晌悠悠说道:“君子王霸之业天成,尽管东归便是。”
高欢眼神一亮,旋即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先生之言,欢当谨记,东归平城之后,必然修文备武,待异日有了立身之基,再与先生纵论天下形势。”
“请先生保重身体!”
老道纹丝不动,屏气凝神,仿佛睡着了一样,许久之后,回首道了句:“盼君子早成大业!”
两句祝词,结束了老道与高欢之间的情缘,或许二人还有再见之日,或许不会,命运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次日,高欢一行便启程回了妇翁娄氏家中。
不过,娄氏的日子也不好过,随着临淮王兵败的消息散播开来,北镇叛乱愈演愈烈,平城更是首当其冲。
居住在平城的娄家也受到了叛乱的冲击,家族的奴婢纷纷举兵叛乱,夺走牛羊犬马,逃亡河北、幽燕或是投向叛军。
牧奴的叛乱如一记晴天霹雳打破了娄氏的平静,好在高欢妻子娄昭君处事果断,她领族兵平息了家族内乱,虽然失去了武周川的马场,但好歹是保住了平城的家业。
当高欢回到平城,从妻子口中听说此事之后,大失所望。
原本他是想借助娄氏的马匹、奴仆拉一支队伍,效仿汉末诸侯镇压黄巾军壮大的成例,通过镇压叛军壮大势力,蓦然回首,却发现原本寄予厚望的娄氏已经彻底指望不上了。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更严峻的问题是:平城究竟能不能保住、能不能待下去很难说。
眼下临淮王的十万大军已经战败,叛军的兵锋已经越过凉城郡,州刺史司马仲明又刚刚战死,仅凭都督高市贵的数千兵马能不能守住长城防线很难说……一旦长城防线失守,家业保不住不说,估计性命也要丢了。
一念至此,高欢决定携带家业避难,但是避难又该往哪里去呢?
是去稳定繁华的河北还是更利于火中取栗的并肆二州?
高欢又犯了选择困难症,一时茫然。
……
数日之后,自怀朔突围的杨暄快马加鞭赶至洛阳,带去了武川、怀朔二镇沦陷,元彧、李叔仁两路兵败的消息。
朝野震动。
小皇帝元诩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担当主力的元彧大军也遭惨败,没理由对困守孤城的怀朔军抱太大期望。
再说,杨钧也必然已经杀身报国。
为了表示对忠良之士的缅怀,以及士族的荣宠,朝廷追赠杨钧侍中、车骑大将军……,加封杨暄为从四品谏议大夫。
至于兵败的元彧,朝廷倒是没有议罪。
当然,这并不是元诩、元乂宽宏大量,而是基于当下形势考虑,眼下元彧还掌控者七万大军,朝廷哪敢治罪。
万一逼反了元彧,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治罪,至少也得等新的统帅掌控大军,元彧回洛之后再论罪。
……
五月十日,洛阳皇宫显阳殿的气氛格外沉闷,元诩、元乂及尚书令、尚书仆、门下侍中……等中枢重臣赫然在列。
至于议题,再是清晰不过,无非是如何应对愈演愈烈的叛乱。
元彧兵败之后,以破六韩拔陵、卫可孤为首的北镇叛军士气高涨,虽然五原城仍在官军手上,但这却阻止不了破六韩拔陵越过大河,攻打夏州。
据夏州刺史源子邕奏报,破六韩拔陵的前锋已经攻占了代名郡,与当地豪帅纥豆陵步蕃合兵一处,围攻夏州州城统万城。
贰城胡豪酋曹阿各拔驱逐朔方郡守,东夏州刺史公孙猗不能制,好在曹阿各拔没有举叛旗,州府捏着鼻子默认了曹阿各拔的自治。
另一边,高平叛军虽然为镇都副将卢祖迁击败,但是镇军数次进剿皆无功而返,叛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陇西和南秦州情况虽未彰显,似乎也有异动,梁国数万大军兵陈淮水,虎视眈眈。
形势十分严重,君臣焦头烂额。
当年道武帝驰骋草原、挥师灭燕,太武帝一统北方、饮马长江的气魄都消散在了河洛的紫陌红尘中。
皇帝暗弱,元乂弄权,满朝公卿多是尸位素餐之辈……大魏雄风安能在?
殿上,公卿大臣都低头默坐,年不及弱冠的元诩率先开口:“如今六镇叛军扰乱恒、朔二州,兵峰直指旧都(平城),朕恐先王陵寝遭到叛贼骚扰,卿等以为当如何?”
一众宗室闻言,纷纷坐直身子,毕竟是祖宗陵寝,肯定要重视的。
当然了,侍中以上的大臣本身也没有太多外姓,顶多三四人罢了。
吏部尚书元修义谏言:“臣建议委派重臣都督恒、朔、肆、汾、并五州军事,接替临淮王,剿灭六镇叛贼”。
元诩听到“六镇叛贼”四字,不动声色接过话茬:“去年年初,蠕蠕主阿那瓌举兵反叛,朝廷派陈留公(李崇)北讨,老将军回师之后上疏朝廷,请求改各军镇为刺史州,实行军、民分治。
朕以朝廷旧章、祖宗制度难改,不准其奏。谁料老将军此奏开启了各镇府户的非分之想,以至于酿成了今日的祸端。”
元诩话说的漂亮,但是话语之中的推卸责任之意再是明显不过了。
因为天子无错!
既然天子无错,那么错的人就必然是李崇了。
同样,李崇“销祸于未萌,制胜于无形”的良策也成了是诱发叛乱的缘由。
毫无疑问,元诩是个甩锅小能手。
殿上,李崇看着小皇帝稚嫩的面孔,不由得心灰意冷,想自己一生辅佐三代君王,上马征战、下马治民,战功赫赫、政绩显著,忠心耿耿,兢兢业业!
柔然阿那瓌反叛,入塞劫掠,如入无人之境,自己以七旬高龄带兵北讨,出塞越过大漠追逐三千里,不损大魏国威。
因见边镇府户仇视洛中,才上疏奏陈改镇为州,整顿边务,岂知朝廷竟将“首祸者”的罪名扣在自己头上。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李崇怒气填胸,昂首洪声道:“六镇距离京师一千多里,与蠕蠕毗邻接壤,子弟常为国家效死,然而自朝廷迁到洛阳以来,对边镇士卒、百姓的抚慰少之又少,士卒为将吏欺压,边镇军民对朝廷的感戴之心自然也就渐弱了。
当初臣提出了改镇为州之事,主要是为了让朝廷笼络北方诸镇民心,老臣万死也不敢引导他们作乱反叛!”
“不过既然陛下认为臣有罪,臣也不好再辩驳什么,臣请往廷尉府一行。”
廷尉府即最高人民法院,李崇之言,看似是揽下责任,实际上态度相当明确,也甚是激烈。
九个字。
我没错!
错的是皇帝你!
面对李崇咄咄逼人的气势,堂上公卿大臣大多俯首不动。
李崇一生,历治八州,五拜都督将军,可谓一代名将,堂上的酒囊饭袋又怎么敢出声。
元诩也被李崇得反将一军弄得骑虎难下,方寸大乱,不由看向皇姨夫元乂。
元乂眼观鼻、鼻观心,不理皇帝的眼色,坦诚讲,他也不知道该当如何,毕竟如今的朝廷还要倚仗李崇。
元诩又羞又恼,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说也无意义,既往难追,朕只是说说罢了,陈留公不要放在心上。”
语毕,元诩转首面向群臣:“陈留公是皇亲国戚,国家柱石,器识英敏,德高望重,文韬武略不凡,因此,朕打算委任陈留公接替临淮王都督北讨大军,众卿以为如何?”
众卿还能如何?
连宗室三麟、名气极大的临淮王都兵败了,谁还有信心战胜叛军。
况且元氏宗亲大多爱好财货美女,不爱兵戈,因此,皇帝提议由李崇接替元彧的想法获得了一致认可。
尚书仆射萧宝夤等四位外臣也一致赞同:“陛下英明,陈留公领兵北讨,乃是众望所归。”
众人一致同意,但李崇却有小情绪。
李崇心中肯定是有怨气的,先是强行甩锅给我,又强行任命我为北讨都督,合着你们真把我当工具人了?
当然了,他本来就是工具人,这一点满朝公卿都清楚,只有他自己没有悟透。
面对众望,李崇又是一招以退为进:“臣谢陛下赦免了臣的罪过,不予追究,还让臣再次带兵北讨,这正是老臣报答陛下、将功折罪的大好时机。
可是老臣已经七十岁了,近来更是疲劳多病,北讨一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陛下还是另择贤能吧!”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见李崇推辞,小皇帝眼珠一转,一本正经说道:“李信哪里能比得上王翦呢?国家有难,正该您这样的老将出马。”
马屁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整个大殿的时间静止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芳香!
众臣闻言,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各种彩虹屁砸向李崇。
一切都是为了不领军,不得不说,很讽刺。
李崇见皇帝、公卿将自己比作王翦,笑得合不拢嘴,理所当然的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
君臣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其乐融融,不过元诩心底也种下了对李崇的不满。
……
月中,朝廷正式下诏,任命李崇为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北讨大都督,与抚军将军崔暹、镇军将军广阳王元深,领军一万北上,讨破六韩拔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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