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控制下的皇宫,不是铁桶,胜似铁桶。而在确认德川家英已死,港区兵马一兵未动之后,东京,整座东京,更是皆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只要心脏在握,百官臣服,加之启仁的太子之尊,接下来便再不用动一兵一卒,只需一纸文书,天下便可“传檄而定”了。
雨势不减。
伏见橹中,夫妻相依偎着坐在地板上,望着外头的大雨。只听玄月轻声道:
“古往今来,这世上不知道出了多少个国王、皇帝;可是在我看来,无论明君也好昏君也罢,他们在本质上都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些人,死后全都被埋葬在被称为这个‘陵’,那个‘陵’的坟墓里。他们王朝的历史,和活着时所做的一切,都将被编写成书本,拍摄成影视,供学者研究,供人们消遣、娱乐。但是你,也只有你,将会得到天下黎元永远的爱戴和拥护。”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听颂词的。再说,你这也未免把我捧得太高了。”
“太阳,就是要高挂于世界的最顶端,方才能显示出它的火红跟炽热。然,日出日落,乃世之定理,因此在你休息的时候,就由我这个月亮来替你在黑夜中为苍生们照亮道路了。”
“今夜之事,仅仅只是万里征途踏出了第一步。你我接下来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不过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道理。哪怕前面是荆棘、是刀山、是枪林箭雨,也得咬紧牙关走下去。”
“我想这世上,大约没有比你更孤独的人了。在另一个没有我的世界,孤身奋战的你,真不知道还要多受多少伤,多流多少血……”玄月说。
“我是准备好跌得粉身碎骨的。”启仁说,“处在这样高的位置,一旦失足跌落云端,莫说你我这样的血肉之躯,就是丈八金佛,也都摔得粉碎了。不过有你在,我想那样的恨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发生了。”
“佛,四十八大宏愿说的是很动听,可要真论起慈悲心来,可远不及咱们这些真正为贫苦苍生做实事的人。如果说明治一生只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打倒幕府,成功带领‘和’走向维新和富强的道路。那么第二件事便是彻底打倒了那些虚伪的佛像,树立起了我们自己的大物主。但是我们都知道,明治皇帝他老人家生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能力不足不说,精神上还有点……对不起,我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是人三分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你接着说下去。”
“就说到这吧,再说就显得你脑子不好使了。”
“你的意思是,对于像和朝这样的郭嘉,其继位人的人选必定是要慎之又慎的。我们宁可多生几个,让皇子们去互相争斗,也不能搞出‘千里戈壁一独苗’这样的事情来。因为谁也不能保证,那根独苗的能力和他的心性究竟够不够资格担负起这治理天下兆民的重任。”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咱家这个小皇子没本事,亦或是走在了咱们前头,咱也好有个替补给他把位置顶上不是?”
“哪有当母亲的这样说自己孩子的。再者说,就算儿子不行,不是还有孙子的么,要知道咱们和朝这近百年来,可一直都有‘好圣孙’的传统。”
“你这是夸你自己呢?”玄月道,“其实我向来是反对世袭制的,但是很可惜,这个世界上还从来都没有一位法力无边、长生不老、至公无私的神来为人们主持正义和公道。”
“神,确实从来都未存在过,但我却正在努力扮演好这样一个角色。即使没有改天换日的仙法,长生不老的躯体……但,以至公无私的心,为天下黎民主持正义和公道,我还是做得到的。”
“只是我们都知道,如果没有前两样超乎常人的本事的话,这至公无私四个字,就显得那么幼稚,且那么不切实际了。可能,这就是你们理想主义者所特有的‘浪漫’吧。”
“浪漫,呵呵……”启仁不禁苦笑,“浪漫有时候可是一种比暴力犯罪更严重的罪行。”
“思想罪?”玄月当即脱口而出到。
“嗯,言尽于此吧。聪明人之间,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
……
良子按照启仁的吩咐,真就一步未动的站在书房等候着。外头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里头,是七上八下,躁动不安。
在良子看来,启仁此去,注定了是凶多吉少。搞不好刚刚到手的太子之位丢了不说,就连皇族的身份也……当然,此事也并非全无转机,要不然也不会说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这时,书房外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缓慢却无比稳健的脚步声。良子几乎是在听见脚步的同时,“唰”的一下转头看向了门外,愣了两秒后,直接跑了出去。
良子一下扑进启仁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随后意识到失态,又连忙松开,并向后退了两步。声音紧张到略微有些颤抖地问:“殿下,你……你平安回来了?陛下没有处罚你吗?”
“进去说。”启仁道。
随即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书房。
“来,先把水给喝了。”
良子被启仁拉到沙发上坐下,双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次性水杯,咕噜噜一口气将杯中水喝尽,随即问道:“殿下……是被陛下软禁了吗?”
能回府不代表就没事。此情此景,良子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启仁被皇帝下旨软禁了。
毕竟启仁这位新太子才刚刚册立,就算要废也得走几个月的程序不是。你不能前脚刚立,后脚就给废了,这怎么着也得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不是。
启仁拿过她手中的空杯子放到一旁,道:“我以为我走之前已经把话跟你说的很明白了。”
良子沉默了。
的确启仁走之前已经把话跟她说的很明白,但她又怎能,怎敢相信。正如她很早就发现,启仁和“纯子”俩个人恩爱的有些过头,但在今晚瞧见那封信之前,她却是怎么也不敢相信启仁与“纯子”之间竟真的有问题。
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位主子了。启仁,就是宁可失去先皇的青睐,也绝不会违心去娶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女人,更不可能在婚后还于那个女人如此之恩爱。
但这种事,别说她根本不会别人说,就算她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
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一道白色闪电劈落在王府庭院中的一颗十几米高的大树上,当场将树劈成两截,木屑、树枝、树叶散落满地。对了,还有鸟窝。
那是一个由喜鹊筑的成的巢,里头的几只幼鸟,还是几天前才刚刚孵化的。
“可怜,家破人亡了……”启仁低吟道。
良子一怔,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站起身道:“殿下,我父亲他现在何处?”
“要再喝杯水吗?”
“我父亲他……不会是被陛下给抓起来了吧?”
“你的父亲没有进宫。”
“那……”
“喝完再说。”启仁拿起一旁她刚刚喝水的杯子,又倒了一杯水给她,直到她把杯子里的水喝完,才继续说道:“你父亲他,死了。”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
“我的人在东京塔上发现了他,和他一起被发现的,还有一个叫大山的男人的尸首。现场,有枪击和爆炸的痕迹。另外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几分钟前……有人报警在路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身份鉴定,确认是你的弟弟德川家忠。”
“我能再喝一杯水么?”
在连续得知两名亲人的死讯之后,良子并没有像寻常人那般惊慌失措、那般悲痛欲绝,反而主动再向启仁要了一杯水。
并且有意思的是,她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自己去倒水,而是将手一伸,将杯子递向了站在她面前的启仁。
要知道,上位者主动向下位者屈尊纡贵,有个很好听的词叫做「礼贤下士」;而下位者不识好歹,要求上位者为自己做这做那的,也有个词,只是不太好听,而那个词就叫做「尊卑不分」。
“当然。”启仁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亲自给她倒了这第三杯水。
良子一口将水喝完,用袖口擦去嘴角的水渍,将水杯一丢,直接上前将启仁抱进怀中,哭泣道:“之前……你双手抚摸着我的脸跟我说的话,现在还作数吗?”
“我跟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作数的。”
“好!”良子松开怀抱,退后半步,双手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光凝视着他双眼,问:“那么告诉我,我父亲和我弟弟,到底是不是被你所杀?”
“也许今天晚上因为我……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成百上千的人送命。但我可以以大和储君的名义向你发誓,你父亲和你弟弟,他们的死跟我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我今晚对你说了半句假话,便叫我死于刀剑之下。”
“我信你。”
说完,良子再一次抱住了他。启仁,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相信他的眼睛不会说谎。
这里头的奥妙,玄月是不会懂的。
因为她根本无从得知启仁在与她相识之前的十七年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哪怕启仁愿意与她分享自己的人生经历,也总不可能把那十七年中所有的事,一字不漏的全给她复述一遍。
人就是这样复杂,难以论说的生物。有时你以为你很了解对方,但其实你连你自己都未必了解,而另有的人,却比了解她自己还要了解你,甚至比你对你自己的了解更深、且更透彻。
不过好在「人性本恶」,这世上大多数人不管看似有着再多差异,却都总归是万变不离其宗。
尤其是当信息冲不破茧房,逻辑走不出闭环,思维陷入某种固定模式时;一亿人有一亿颗脑袋,一亿颗脑袋有一亿中思想这种事情,就根本从一开始就被杀死在摇篮里了。一亿人,一亿人。
那「一亿」,至少应该是人,而不是韭菜、亦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吧?
……
良子紧紧地抱着启仁,力度丝毫不亚于她最开始冲出书房时,在走廊上的那个拥抱。并且看样子,一时半会她可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启仁,可怜啊。
他比今夜皇宫死去的,那些对和朝忠心耿耿的禁卫们还要可怜;比一夜之间失去父亲和弟弟,自己却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良子还要可怜。
假如他知晓玄月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哪怕死也要嫁给他。那么,想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她的,哪怕是要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女人结婚,也都绝对不会娶她的。
毕竟,某人——嗯,就是启仁。
他可是有够小心眼加记仇的。
良子也好,幸子也好,纯子也好。她们哪一个都比那位月亮仙女对他的爱要更加纯粹。
良子可以无视家族,背叛皇帝,完全站在他的一边;幸子可以在他“死”后仍然记挂他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鼓起勇气再去尝试恋爱;纯子,哪怕被他所爱,却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都对他没有任何的怨恨之意。
这些,或许现在的玄月全都可以做到,甚至比她们做的更好更彻底。
但是前世的「箫儿」,她……她都做了什么?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上辈子做过什么一句不提,跑到这来做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欺骗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年。
当真是无耻之尤。
“德川,抱的太紧了,松一点好吗?”
“不……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抱你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从今以后,我不能再在殿下的身边侍奉了。你,要好好照顾好自己,小启……”
“你要走?”
“我不想走,但我必须要走。”良子道,“我的父亲,弟弟,皆死于今夜。尽管我相信此事与你并无关系,但你的太子妃,却绝对不会容许我再留在你的身边。”
“你是说,纯子?”
“那个女人,她的名字到底是不是‘纯子’,相信殿下你比我更清楚。无论我此刻的心,是真,是假,她都会一律当我是为了蛰伏在你身边伺机复仇而假装出来的。我的心越真,她便会以为我的演技越好,在她的眼里就越危险。”说到最后,良子直接哭了出来:“我父亲,弟弟皆死……还望殿下怜惜,让我以此残躯,回家侍奉老母吧。”
“你当真要走?”启仁道,“也罢……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就不强留你了。”
“谢殿下成全……”
“我想你应该知道,离开后所要面临的事情。”
“我知道。”良子说,“不过,被软禁,总比送命要好。”
“回你的房间去,今晚最后在这这里住一晚,明天我安排人送你回家。”
“我知道了。”
说完,良子终于松开了自己紧紧怀抱着他的双手。但也就是在这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那是失望的目光。
启仁对于她的选择表示了解,但是对于她做出这样的选择,真的很失望。
也许在良子看来,启仁的想法处于第一层,那就是以为她是因为怕死,所以才会选择离开自己;而她的想法则在第二层,那就是——我死,不足惜,但我不想因为我让你跟太子妃俩个人之间的感情生出嫌隙。
但其实启仁是在第三层。
也就是他知道,良子之所以选择离开的真正原因。但良子不知道的是,启仁正是因为知道她到底为了什么要离开,才会感到如此失望。
“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我,还有一些小事要处理,就不烦你了。”
“小启!”
良子叫住了他,但有些话,却终究没有能够说出口。启仁也只是在门口停了两秒,见她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便直接离开了。
“没有我的以后……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等她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时,启仁已走出王府,坐上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