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悄寂,风止雪停。白絮铺地,雪月相融。
离秋国北境,有一座名为官西的小城。在官西城之南,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平野上,生长着世间唯一的一片香木林,树逾万株。
香木树,名如其性,叶根皆有异香散出,无花无果,叶呈狐尾状,上覆白绒,故而又名白尾树。
其香,郁而不腻,香飘十里,但凡沾上,须经八日方散。
其叶,只在秋日落旧生新,其他时候则几无变化。又因其本就生有白绒,所以无论承雪还是覆霜,都与寻常无甚差别。
香木林地处荒野之中,周遭几乎别无他物,来此之人无一不是慕其名而至。
不过,香木树除了白尾叶及异香这两样独特之处而外,再无其他稀罕。是以,来此赏景之人倒也不多,一到冬雪之日,就更是冷落。
但凡事皆有例外,比如在当下这个大雪刚停的冬夜里,就有一青一藕两个身影,正徐徐行至香木林外。
雪光下,青色身影略微醒目,白色身影隐绰其间,二人皆作女子妆扮。青影人行似百足之虫,藕衣人步如流光回雪,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
青影女子一双水眸若桃花忽落静湖,入水之际惊起微微涟漪,镶进漫天雪沙的墨瞳环视着面前的香木林,嘴角弯弯似玄月,入情流盼间,不忘啧啧称奇:“百闻不如一见,这香木林果然名不虚传,越走近,异香越甚,但一点也不觉得腻,倒是可以同你媲美了。”
白影女子闻赞宛然,上挑的唇尾在这寒冷的冬夜里牵出一丝暖意,粉唇雪齿间流出娇声软语:“我同香木树,比不得的。”
青影女子朗声一笑,拖长了调子,道:“比得,比得,不可妄自菲薄。”
离香木林越来越近,青影女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小调儿,给这阒寂的荒野添上一分悠然情致。
寒夜深雪,信步而来。但凡有些正经道行的僧道皆能看出,此二位非寻常女子,而是身负千年道行的妖。
青影女子本形乃七篁竹,白影女子本形乃血桂树,皆是世间罕有之物。
七篁竹,竹节有七,笋呈青绿,日渐增色,直至乌绿。
血桂树,类丹桂,花朵呈血红之色,一簇簇犹如方染新血。
青影女子衣袍上绣有乌绿竹叶,白影女子衣袍上点有血红小花。
二妖同生于一处,亦同开灵智,而后共同修炼,五百年时便能幻得人形。而后,每过五十年便移居挪地,在新处生根发芽。
迄今为止,二妖曾根居之处,不下四十。
今回也是因在上一处刚好待够五十年,又无意间听闻世上有一片十分独特的香木林,好奇之下,便想来瞧上一瞧,这才一路打听着到此。
风吹雪落白尾摇,月隙夜骋影婆娑。
二妖悠悠然踏入足有两人半之高的香木林中,皆昂首仰望这一世间奇景。
青影女子细嗅之下,出声问道:“太微,你觉不觉得,这香气乍闻之下似龙涎香,但又较龙涎香浓烈?”
被唤作太微的女子颔首道:“是有些像,细细一闻,似乎还嵌杂着一抹麝香气,但又较麝香淡薄。”
“不错,有点麝香之气,但又好像不止这两种香气。”青影女子一时辨不完全,索性闭目深嗅,片刻睁眼,“似乎还有几种叫不出名的花香。”
太微也学着她的模样深深一嗅,继而赞道:“凉月,你的嗅觉如今是越发灵敏了。”
凉月打恭笑道:“承蒙夸赞。”
太微指着香木树的树叶,“你瞧这叶,雪绒绒的,倒真真像是一条条小白狐的尾巴。”
凉月一副很懂的样子:“那不然怎么又叫白尾树呢。”
二人边走边谈论着香木林的独特之处,不知不觉间已行入茂林深处。
香木树这两个众所周知的独特之处,无形中为自身赋予了一种神秘之感。
古往今来,入林探寻之人不计其数。不知为何,世人似乎都愿意相信,这样一片罕有且独特的香木林中定然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甚至于,有人大胆猜想,其中匿有登天之门也未可知。
即便此猜测毫无根据,却也不影响一众人乐此不彼地前来探寻,将光阴毫无节制地耗费于此。然则,直至生命的终结,也未能寻出那道所谓的登天之门。
不过,近几年来,此处探寻之人逐渐减少,不知是秘密久不现世,而致众人终失兴致,还是另有其因。总之,如今的香木林,仅是一处夜下风月的荒野美景。
凉月倒是不在乎其中是否有通天之道,纯然是好奇。
香木林,奇是奇,但并无足以令人流连的卓殊之处,凉月很快便兴味索然,皱了皱鼻子,正打算同太微说离开此处,顾盼间,前面一株树忽地引起了她的注意。
但见林中诸树,皆被积雪覆底,唯独那一株,底下却露出一圈黄泥地,不见雪粒落下,十分古怪。
凉月隐隐觉得此树非同寻常,顿生好奇,欲一探究竟,遂而蹑手蹑脚地趋步上前。
而此怪异之举,引得另一边正端详白尾叶的太微侧目而视,当即脱口唤道:“凉月,怎么了?”
“嘘!”凉月立马比出禁声的手势。
太微立即止言,柔美的脸上满是疑惑。
凉月朝怪树一指,声音轻若和风:“那里,有古怪。”
太微顺其示意看去,当即了然,微微颔首,亦捻脚捻手,徐徐靠近。
此株约有三人合抱之粗,二人一左一右,踱向背后,却见树下靠着一枚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的白蛋,内中隐约可见一团黑影。
凉月奇道:“竟是一枚蛋。”
太微柔柔钦身,一番仔细端详后,得出结论:“若我没有猜错,这枚蛋应为夙师所诞。”
凉月亦然蹲身,将此蛋左右打量,不明就里地道:“夙师,是何物?”
太微目不转睛地盯着白蛋,“灵兽。”
凉月转眸看向太微,“《天阳经》中有此记载?”
太微点点头,“是了。”
凉月一时好奇心起,遂道:“虽常听你提及《天阳经》,但好像从未听你讲过,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书的。”
太微却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有一回路过一处道观,我们碰到的那个邋遢道人?”
“邋遢道人?”凉月凝神一想,俄而笃定摇头,“毫无印象。”
太微啼笑皆非,嗔道:“你呀,也就一百年前之事,便忘了干净,记性总是这般差。”
凉月却丝毫不觉得记性差有何不妥,并理直气壮地辩道:“若事事都能记得,那可就太累了。无论做人还是做妖,合该像我这样,记得当记之事,忘记当忘之事,率性过活。”
她这一席话直叫太微忍俊不禁,遂顺其意,点了点头,软声道:“你总能说出一番叫我无可辩驳的歪道理来。”
凉月“扑哧”一笑,继而摇头晃脑地道:“不歪不歪,极正极正。好了,继续说那邋遢道人是如何。”
太微当下直起身子,端端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蛋,回忆道:“那一回,我们刚从丞相府出来,准备寻下一个落脚处。途经一间上雨旁风的道观,道观门口半躺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之人。那人身上衣衫虽已破旧不堪,但仍能从衣色及大体样式上看出是一件道袍。说到此人,当时还是你上前将他推醒,眼下自己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凉月大喇喇地摆摆手,“既然能被我忘记,那想来也是并不打紧之人。”
太微无奈摇头,继续道:“那道人自然不悦,挥袖便要驱你。可你也知自己是个什么好性子,愣是不厌其烦地在他跟前问东问西,搅了他一场好梦。那道人虽形容不整,但道法却是不俗,一眼便识破我们本形,你险些因此跟他动起手来。不过,那人却没心思收妖除魔,索性不予理睬。而你恼羞成怒,便也不再理他。邋遢道士失了睡意,闲来无聊便同我攀谈起来,言语中谈及一本奇经,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残破旧书,予我一阅。道士言,此书名为《天阳地阴经》,分天阳、地阴两卷。他手里所持,只是其中半卷,《天阳经》,而另半卷《地阴经》,不知所踪。道人还说,《天阳地阴经》里记载着上古时期天下灵兽及魔煞,《天阳经》为灵兽载册,《地阴经》则为魔煞载册。此书失传已久,他虽因机缘幸得其中半本,但那半本却也不全,缺了两三页。而缺的那几页上记着哪些灵兽,不得而知,他一度为此感到遗憾。其人之言,我当时虽未尽信,但因着好奇,也捧卷逐页翻看。里面所记灵兽,有我们知晓的,也有我们从未听过的,而其中就有关于夙师的载言,内里道是,夙师会在冬雪之日诞下子卵,状若鸡蛋,却大鸡蛋三倍,卵壳光滑如玉,却比之玉透,但又比之璃浊,内含黑物,时而流动如水,时而静止如凝,透壳可见其如是隐约之态。子卵需置于温泉内方可孵出,待其破壳之后,则喂其温泉之水以养。”
“照如此说,那看来这附近应当有一眼温泉。”凉月一语点破关键。
太微颔首道:“不错,夙师会择一临近温泉处诞下子卵。若这当真是夙师子卵,此附近必定有一眼温泉,而邋遢道人手中那半卷经册便也可信。观此物特性征貌,虽符合《天阳经》中对于夙师子卵之载,但由此便断言,恐草率了些。毕竟我当初也只看了半本《天阳经》,《地阴经》里所载魔煞,却是一字不晓。此物是灵是魔,尚未可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夙师在诞下子卵后为何将其孤置于此,而不是带去温泉孵化?此事疑点重重,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没有听说不代表不存在,区分灵魔更是简单,养大自然便知。至于那个什么夙师为何将自己的孩子放在此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晓。我们暂且先带这颗白蛋找到温泉孵化出来,要是它娘找来,还她便是。若是放在这荒郊野岭,难保不会被人拾去当成鸡子煮来吃了。”凉月说着便捧起白蛋,大步往前,“走,找温泉去。”
太微犹疑片刻后,也迈步跟上,“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