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走近,我便隐隐发觉气氛不大对劲,似乎他们方才谈论了某个值得在此种情况下仍能捧腹大笑之事。
除开要维持自己王之派头的挽丝王和挽丝后,其余人皆喜笑盈腮,包括此前一直不苟言笑的黄衣女子。
平生最不喜有人在背后嚼我舌根,胸中“噌”地窜起一股无名怒火,面色一沉,“你们在说什么?最好是我爱听的话,不然,”指向青衣男子葬身之处,虽已落上一层新雪,但犹然显出一片红影,嘴角一勾,语带威胁地道:“下场在此。”
若放在挽丝王来此之前,我的恐吓之言或许还能有些效用,但眼下有挽丝王在此,先时对我还算有几分忌惮的几人似乎皆已寻到庇佑,对我之言,恍若未闻,甚至连先时被吓得不住哆嗦的丰髯男子,眼下都再不将我的威胁放在眼里,犹自露齿大笑。
眼下情景哪里像是即将展开一场生死之战,更像是三五成群之人呼朋唤友到沉凰谷赏雪赏月,再意犹未尽地接着赏日出来了。
“哈哈哈哈……”那张带着欺世惑众的童稚之音的利嘴又准备接腔了。
我冷眼望着杏儿,极其配合地等她说出下文。
“你不用猜了,我们方才就是在说你。又老又丑,一双白色的眼睛更是奇丑无比。假使你是人,就算你在我们面前跪上个一百年,求我们占你肉身,恐怕都没人愿意。”一语说完,杏儿似乎觉得同我之间的距离过远,起不到让我自惭形秽的威震之效,故而特特往前行了两步,补上一句:“跳梁小丑。”
知其摆明是给我难堪,我自不上当,遂未起半分恼色,反而哂笑道:“如此说来,我岂不应当日日烧香拜佛,谢天谢地没叫我生得人身?”
杏儿翘首望天,“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烧香便不必了。”清莹的头上,两颗墨珠转了两转,“你身上那条红绳看着不错,献给我。”
我垂眸看了眼系在衣带上的红绳,心想,这小小挽丝娘不仅嘴巴毒,连眼光也毒辣如斯,什么不瞧,偏生瞧中至今连我都参不透其中玄机的红绳。
红绳自是不能给,不过,既然她想要,那我便趁机将之耍弄一番,一念即定,遂捻着红绳上的银杏叶,明知故问:“你想要?”
杏儿“啧”了一声,不耐烦地道:“我能看上你的烂东西,那是你的荣幸,别磨磨唧唧,赶快跪着,双手奉上。”
“可以,不过,”我神秘兮兮地一笑,“你若是能将自己扭成个如意结,我便将此物拱手相赠。”
言讫,杏儿登时往前蹭了三尺,怒目而视,似乎想借着眼里微不可察的轻波柔浪将我并吞,随即唾骂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我执袖掩嘴,故露笑眼。
“爹爹,”杏儿带着一副极尽委屈的腔调,娇声一唤,“快把这其貌不扬的丑八怪给杀了。”
“一炷香时间已经给你,横竖都是一死,束手就擒,兴许还能死得痛快些。”挽丝王果然宠女无度,杏儿不过是在口舌上落了下风,冲他撒个娇,这便开始放狠话。
而在方才,趁着和杏儿对嘴对舌之隙,我已暗中不着痕迹地将连着扶疏手腕的水丝系在了清橼手上。
事情既已行妥,便也无需再与之浪费时间,我当即幻出凝水镜,做迎战状。
火引一燃,七挽丝顿即因势而动,虎视眈眈,严阵以待。
挽丝王抬脚一踏,登时现出原形,“看来你还是想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我冷冷一笑,“是否以卵击石,试试才知。”
话一落,我执镜一挥,周身雪卷如白萼疯旋,腰际黑发渐白。
见此一状,挽丝王立地腾跃而起,随即厉声下令:“攻杀。”
七挽丝得令顿起,先散后围,眨眼形成圆阵,将我圈入阵中,张口之时,冰蚕丝倏地飞出,四面八方,同时攻来。
我环扫一眼,杀心即起,拂手之际,祭出数朵冰莲,一刹之间散如飞花,冰蚕丝瞬时齐断,跟着乘势反攻,直夺挽丝命门。
七人之中,黄衣女子的身手最为敏捷,只见她跃足一起,轻巧躲开冰莲之攻,但另六人却无此功夫,冰莲夺势如电,六人避逃无门,当场受击。
当是时,我抬脚一扫,踢雪化针,飞针如蝗,当空布成天罗地网,将漏网之鱼一并兜入其中,又趁脚空打一掌,烈风平地卷起,针网因风顿收,七人奋力而挣,欲破困局。
黄衣女子十指俱系冰蚕丝,以丝为器,动如脱兔,纵令身处飞针之网,仍能进退裕如,眼见她又要脱身,我哪能使其遂意,当下再施一掌,风势随之一猛,飞针霎时乱如狂蜂,雪烟俄盛。
须臾,烟消风停,飞针一根不见,七人正茫然不解,我左手一扬,忽地攥拳,七人当场血涌七窍,闷哼一声,倒地而亡。
挽丝王损兵折将,火气陡盛,大骂一声:“杀坯。”当下发攻。
我踏雪腾空,一个转腕,凝水镜瞬时一开,眨眼之际,一百零八颗寻隐珠突突飞出,绕向挽丝王,将之紧缠三圈。
在挽丝王周旋于寻隐珠之时,飞雪阵中俄而蔓出一条足有手臂之宽的雪练,一径掠向扶疏,飞速缠络其腰际。
我挥手一收,雪练旋即牵动扶疏,当是时,在水丝的牵引下,清橼亦随其动,似同扶疏合二为一,齐齐朝我飞来。
瞅准时机,我顺手将凝水镜往上一抛,同时祭出天水纱,继而拈指一催,凝水镜镜面直照扶疏,我跟着大喊:“扶疏,带清橼走。”
在一旁观战的杏儿瞧见突如其来的一幕,急得大呼:“阿爹,快,她们要跑了,快点。”
杏儿喊话之时,她和挽丝后几乎同时吐出冰蚕丝,一力束住正被带往凝水镜的清橼。
扶疏扭头之际,挥手祭出数把冰刃,缚住清橼手脚的冰蚕丝当场被冰刃斩断。
我趁时将雪练一拉,“快走,我来对付他们。”
扶疏却并不依言而行,反而一把扯断系在自己腕处的水丝,擒丝猛收,待牵得清橼近身,忽地翻掌,朝清橼背上一拍。
不省人事的清橼像一粒石子般,被扶疏一掌投入凝水镜中。
我正与杏儿和挽丝后缠斗,一晃眼,竟瞧见扶疏猝不及防地打破我先时谋划,当即喝问:“扶疏,你在做什么?”
扶疏一道掌风呼断腰上雪练,而后徐徐落地,莞尔道:“若我当真这般走了,便算不得你的朋友。”
清橼一入镜中,凝水镜便自行闭合,被天水纱牵引着,倏地飞离沉凰谷。
我会心一笑,“那我们便一道走。”
扶疏眸光微闪,顿首道:“好。”
正当我二人并肩之时,挽丝王霍地震碎寻隐珠,我假意赞道:“不愧是挽丝王,果然不同凡响,轻易便破了我的寻隐珠,见识了。”
“区区顽童把戏,肖想困住我。”挽丝王莹躯一动,眸中幽光绿意更甚。
我猛地转眸,同时提醒扶疏,“挽丝生来便有夺魂之能,千万别看他眼睛。”
挽丝王当即赞道:“好眼力。”
唯恐天下不乱的杏儿在一旁摇旗呐喊:“阿爹,她已经没招了,别跟她啰嗦,杀了她。”
“闭嘴。”我霍地挥手,隔空朝杏儿扇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她嘴上,“最是见不得临阵扰乱军心之人。”
杏儿登时跳天索地地疯喊道:“你竟敢打我,阿爹阿娘,她竟然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打我,阿爹,杀了她,马上杀了她。”
“敢动我女儿,看来你已经等不及要去见阎王爷了。”挽丝后护犊心切,想我方才那一掌委实惹恼了她。
一直以守为主的挽丝后瞬间褪去人身,换为攻势,眼瞳亦呈幽绿之色,却相较挽丝王之瞳淡了不少。
我唇角一勾,“正好,夫妻同心,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其利断金。”
天色已明,我朝面前两只足有两人来高的挽丝飞快扫视一眼,“扶疏,不用管我,你且护好自己。”
扶疏当下应道:“好。”
避开挽丝之瞳,我立即旋起漫天风雪,转眼间,千朵冰莲自飞雪阵射出,宛若千支利箭,朝四面八方飞冲而去。
挽丝王和挽丝后眼疾手快地吐出冰蚕丝,将杏儿往上一带,将将躲开冰莲之击。然其余道行浅薄的挽丝却是避逃无路,被冰莲穿体者,刹那化作轻烟,消散于无形。
杏儿尚未落地便是一通乱骂:“你……你这丧心病狂的疯婆子。”
我不愠不火地道:“学学你爹娘,他们可比你稳重得多。”
“灭我族类,其罪当诛。”挽丝王说完便甩出冰蚕丝,一举击破我的飞雪阵。
挽丝后紧跟其后,霍地张口,一束冰蚕丝倏然飞出,一径朝我缠来。
另一边,杏儿也不闲着,开始对扶疏发起进攻,扶疏当即纵身迎战。
同时对战挽丝王和挽丝后,让我颇有些手忙脚乱,顾左难顾右,顾前难顾后,二人逐渐将我夹在当中。
又且因着其夺魂锁魄的幽瞳,令我不敢与之眸光相对,唯恐一个不留神便被其引入深渊之底。如此一来,更使我左支右绌。
倏尔,灵光一闪,我当下祭出两条水丝勾于二人身上。如此,即便不用目观,也能立即觉知二人方位之变。
我闭上双眼,靠着水丝的引动来判断二人的位置及与远近,两手一绕,瞬即朝水丝指引的方向祭出数朵冰莲。
挽丝后不屑一哼。
听其口气,想来冰莲已被二人尽数避开,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故技重施,又祭出数朵冰莲,直割二人而去。
打算再一次落空,相持不下之时,只听得杏儿哈哈一笑:“我还从未见过这般不济之妖,三五两下便死在我的手上。”
我当即一惊,想也未想便睁眼大喊:“扶疏。”
扶疏诧声喊道:“千樰,别听她说,快闭眼。”
中计了,等我豁然反应,却已来之不及,睁眼之时,正对上挽丝王幽绿之瞳,惊愕之余,下意识便欲转头避开,挽丝王却于刹那间左右了我的神魂。
我逐渐放下戒备,随之放松起来,挽在手上的水丝也因此消失,仿佛囫囵进入悄无声息的混沌之地,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堪堪抽离。
这是哪里?
我缘何会在此处?
我是谁?
“千樰,千樰……”
忽然,混沌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焦急,将我快要沦溺的意识当即激回。
谁在喊?千樰是谁?
“谁。”我问道。
“千樰,我是扶疏,你快醒来。”
扶疏?此名入耳之际,混沌里那股莫名却强势的力量霍地加重,而声音亦不停地在耳边回旋,像是两个看不见的人,均在用力地拉扯我,无论哪一方都试图将我拉走,谁也不甘示弱。而我宛若一根弓上绷紧之弦,被弓的两端牢牢牵制。
“千樰,快醒来。你阿爹阿娘,你的族人,他们都在等你。还有你山下唯一的朋友,商宧,他也在等你,快回来。”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如方才那般有力,说到最后,竟绵软起来。
阿爹阿娘,族人,商宧……
这些字眼宛如一波波急浪,疯狂地涌入我脑中。
我握紧双手,身子开始发抖。
焦急的声音忽地停止,而那道无形的力量却分毫未减,并且意图强行支配我的神识,像是正进行着一场不见兵刃鲜血的拉锯战,对手步步紧逼,我亦分毫不敢放松。
商宧,此名开始于一片混沌中崭露,不知是被我神志从不迭的狂浪中挑选而出,还是它自行浮现,我一遍一遍地默念此名,商宧,商宧,商宧……
那道力量许是感觉到我的抵抗,当即展开凶猛的攻势,像是一个成功捕获猎物的猎人,意图控制正奋力突破禁锢的猛兽。
二者势均力敌,皆秉着将对方拿下之决心,谁也不肯退让半步,似乎一旦某一方有所妥协,便等同于将自己的脖子探至对方锋利的刀刃之下,引颈就戮。
突然,混沌之地开始颤动,体内似有一股不容撤却的强大力量正自某处喷涌而出,一寸寸掠向全身,一点点逼退意欲吞噬我神识的邪肆之力。
倏忽之间,混沌里白光一闪,我霍然睁眼,顿觉风雪刮面,电光石火间,我猛一挥手,登时祭出两朵冰莲,直撄眼前幽瞳。
“啊!”一道凄厉的喊声盖过风啸,幽瞳里绿泪潺潺而下,更准确地说,那并非泪,而是血,挽丝王的绿血。
“阿爹!”
“相公!”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雪地上,一尾体无完肤的红顶白鱼躺在一片殷雪之中,生死不知。而其身旁,半蹲着一名玄衣男子,肩头落雪虽寥寥可数,但在黑衣的映衬下,却格外分明。
此人看样子像是刚到不久。
“扶疏。”我几步迈至,跪坐在白鱼跟前,下意识便伸手欲抱,却奈何一双手不住发颤,根本不听使唤。
玄衣男子即便屈膝蹲下,也未减半分傲气,眼睛死死地盯住扶疏,似要将其看穿。
良久,玄衣男子眸中燃起熊熊怒火,似斥似怨地朝扶疏吼道:“我费去自己三分修为,就是为了让你这般糟践自己的?”
但,任凭他吼地再大声,扶疏却始终一动不动,其状与死无异。
想来他便是晨风了。
晨风提起手,虚虚地抚在扶疏身上,替她抹去满身伤痕,收手之际,他缓缓转头,看向那三个始作俑者,一双墨瞳似在鸩酒中泡了千年之久,仿佛一个眼神便能毒杀入目之人。
他堪堪起身,玄衣迎风翻飞,高束的发髻上别了一支黑色翼簪。
我仰头望去,如临寒山。
晨风一步步走近挽丝,每一步都似带着无边怒意,踏出的雪坑足有两尺之深。
“尔等,”晨风缓缓抬起手,指着三挽丝,“需要清楚,方才伤的,是我的宝贝。那四年里,我耗去三分修为,悉心照料,方护得她的性命。在平时,她磕碰一下都能教我心疼。我熬尽心血呵护的心肝,可不是拿来让你们伤害的。”
见晨风气势汹汹,挽丝后瞬即挡在挽丝王和杏儿身前,警惕地看着这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男子。他身后被我毁去双眼的挽丝王则已褪去原形,脸上绿血幽幽。
而先前还趾高气昂的杏儿,此刻却瑟缩在母亲身后,一言不发,面露惊恐之色。
“我视之如命的宝贝,现在被你们害得遍体鳞伤。”晨风一指头狠狠地戳在自己左胸膛上,“我这里鲜血淋漓,你们加诸于我的剜心之痛,我受下。但是,”徐徐移手,指向挽丝,目光嗜血,活像从修罗地狱里一路杀出来的恶鬼,断喝道:“伤她之人,今天一个也别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