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曾想,商宧这一忙便是七八日,且丝毫没有忙完的苗头。
我本以为,如他所言会忙得不可开交,但是,几日下来,我却发现恰恰相反。
商宧每日不是关起门在院里喝茶,就是自己与自己下棋。要么便将我放在铺垫得软乎乎的竹篮里,盖上一张一尺见方的深色绢布,去茶肆听书。偶尔携我去人迹罕至的江边、老林,观景作画。
更甚者,有两日里,几位姑娘叩门来寻。商宧明明就在屋里,却教向停芳谎称其外出未归,让改日再来。
在商宧家中住这几日,日日与他同进同出,几乎是形影不离,我却越发地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即便已与他相识五年之久。
而这几日,我从起初的无时无刻不在想回山之事,到后来,在发觉短时间内回山无望后,竟慢慢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看似寡淡寻常,并不十分精彩,却是我一直求而不得。
我有时甚至在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挺好。
来到此处的第十日里,我正趴在一株耸过院墙的树上小憩,一道无比熟悉的异香陡然飘入鼻中。
而几乎是在异香传来的同时,我猛地睁眼,目光寻向异香源头。
果不其然,见欢、小慈、小墨以及阿哥正在院外的巷子里,鬼鬼祟祟地趴在邻家门上。
我激动地就要大叫,甫一张嘴,又旋即咽回,一瞬望向正在树下作画的商宧,又一瞬望向外面正焦急寻我的族人。正踌躇不定时,不经意瞧见案上的砚台,心中忽生一计。
我状似恍惚地自树上倒缩而下,而原本埋头挥毫的商宧却似头顶生眼,当即搁笔,两手于我身下摊开,眼里小心的意味直让我哭笑不得。
计划落空,我索性将商宧逗耍一番,勾住树皮的爪子遽然一松,稳稳落入他怀中。
商宧将我放在腿上,扣入臂弯,而后单手执笔,继续涂描即将完成的画作。
阿哥四甲此时与我仅一墙之隔,即便不在此时随之回山,也必须得让他们知道我的下落,否则时日一久,本已乱成一锅粥的天穹山,只会乱上加乱。
思量之下,我当即散出异香。眼下唯有先留住人,然后再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相见。
我一瞬瞥向砚台,一瞬瞥向商宧笔下即将完成的新画,印章一盖,这幅画便值一百两雪花银。临到下手时,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但眼下却不容我心疼这一百两雪花银,反正商宧画技精湛,笔法娴熟,左不过再花些时间,重作一幅。区区小事,倒也难不倒他。
如是安慰后,我便开始不安分起来,不住地左扭右扭,显得极不耐烦,扰得商宧不得不停下笔,用未沾墨汁的手轻轻抚在我背上,问道:“怎么了?”
我趁机大展好奇之举,挥舞着爪子在案上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通乱抓。
商宧却不拦我,也未露半分不豫之色,甚至颇有逸致地看着我,任我动作。
倒是突然出来的向停芳在瞧见我宛如疯癫的举止后,惊愕非常,连忙放下手中筲箕,大步流星地跑过来,抬手欲阻。柔柔细手尚未触及,便被商宧摆手示停。
我全然不理会二人的手势交流,一门心思扑在捣乱上,有序地朝最终目的推进。
只片刻功夫,案上已是一片狼藉。
在痛惜下成功糟蹋了尚待完笔的新画后,我又将魔爪伸向砚台。
我一举捧起蓄满墨汁的砚台,状似好奇地细看数眼,接着旋身,看似无意地一滑,砚台赓即脱爪,落在我蓄谋之处。
“公子。”向停芳失声惊呼,登时钦身,自商宧腿上拿走砚台。又随手自襟内掏出一张粉色手绢,欲替商宧揩拭衫上墨汁。
商宧抬手一拦,连忙抱起一脸无辜、甚至稍显自责的我,将我放在桌上,而此举仅仅是怕我不慎沾到他身上墨汁。
见我耷拉着脑袋,商宧不顾处理自己身上的狼藉,反而用指头在我鼻尖一点,安慰道:“无妨,本就是让你玩的。”
他如此一说,倒真让我羞愧难当。
向停芳首鼠片刻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公子,快回屋换身衣裳罢,我去拿皂角粉给公子洗洗。”
商宧虽未应声,但也依言起身,迈步朝卧房行去。
走到门口时,商宧突然回头,煞有深意地望我一眼,只一瞬,便关上房门。
待商宧回屋后,向停芳也捧着砚台离开。
便是此时。
我一溜烟儿跑到院门口,整个趴在门上,费力地用嘴移开门闩,又用爪子扒开门,最后一阵儿风似的窜了出去。
早已等在门口的四甲,在见到我后,齐齐一呼:“千樰。”
我连忙伸出爪子朝前一指,随即一步也不停地跑进距商宧居处最远的一条窄道里。
四甲也紧随其后,鱼贯挤进。
本已十分局促的窄道,眼下变得更加绊手绊脚,不过也只能如此。
“妹妹,有没有伤着?”
本以为阿哥会劈头盖脸地将我一通斥责,却没想到责备声没来,反倒等来了关切和担忧。
看来我这次的莫名失踪没少让大家操心,看着四甲脸上的疲意,心里登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见我闷声不语,小慈顿时急眼,“你倒是说话啊,有没有伤着?”
我立马摇头,用族语沟通:“我没事,让你们为我担心了。”
一语刚落,只听得倚墙而立的见欢沉沉地舒出一口气,“你没事就好。”声音无力至极,仿佛说这短短一句话便已经耗上他所有力气。
小慈接着道:“你是不知,这回真将我们吓得不轻。那日一早,大伙儿尚在梦中,见欢便惊慌失措地跑回山上,将我们逐个喊醒。知道此事后,除了留下守山的几个,其余人都下来找你了。就这会儿,伯父他们还在邻县找着。”
我满含歉意地道:“是我考虑不周,让大家担心了。”忽又想起一事,忙转头问见欢:“见欢,那晚我有召云去寻你,你可有见到?”
见欢往上支了支身子,点点头,“见到了。”
我追问:“那你当时有没有乘云回山?”
阿哥接过话:“见欢在山下寻了你一个晚上。”
我加重语气,略带责备地唤道:“见欢。”
在道口望风的小墨肃然道:“见欢没等到你,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见欢在狭小的窄道里蹲下身,与我平视,神情极其认真地道:“千樰,以后再不可做将自己陷入危难中的事了,我……我们会很担心。”
我郑重点头,“再也不会。”
“此地说话不便,先回山再说。”阿哥从怀里扯出一块黑布,铺在地上,“你且忍忍,出了县就好。”
“阿哥,我……我……”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阿哥问道:“何事?”
“我……我想先留在这里。”我深埋着头,不敢看他们的神色。
阿哥一听,果然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你在这里能做什么?难道这里能比山上早几日降雪不成?”
见欢也甚是不解:“千樰,你留在此处,于你的灵力无丝毫帮助啊。”
小慈撇撇嘴,“我还不知道她,无非是因为商宧在这里。”
“我……”我难得语塞,胸腔里的心正以前所未有的肆意上蹿下跳,没个终止。
“千樰,是因为商宧吗?”见欢的面色一霎间又惨白了些许,眼角挑着一丝莫名的悲意。
四双目光盯得我直发怵,像是作了亏心事那般。
“当然不是。”我特意坚定了语气,“我下此决定并非因为谁,而是经过了一番仔细的考量。山上固然安妥,却也极易被寻到。若白蚁精的同伙前来找我寻仇,首当其冲便是天穹山。山神当年布下的仙障逐渐变弱,你们不是不知。而远近精怪虽常受灵果之恩,大多数无私心妄念,但也不乏虎视眈眈之辈,伺机而动。届时,暂失灵力的我只能成为你们的累赘,甚至相挟的筹子。而倘若我隐于市间,寻我少不得要费一番周折,而我也因此能有筹划之机。”
我滔滔说完后,阿哥和小慈似在反复思索,而见欢却展眉一笑。
静默片刻,阿哥率先开口:“如此也好,离第一场雪也就两个月左右,我们便时常下山来看你。”
阿哥虽已接受我这番说辞,但阿爹却不会那么容易被三言两语说服,我担忧地道:“阿爹那里,就有劳阿哥帮我说道说道了。”
“阿爹那里,我自会去说。”阿哥叮咛道:“倒是你,独自在山下,一定要谨慎行事,万事小心。”
疲累得几乎快撑不开眼的见欢强提着力气,问道:“千樰,你真的不跟我们回去吗?”
我连忙用背抵住将倒未倒的见欢,“见欢,你究竟几日未睡了?”
小慈轻描淡写地道:“不多,也就八/九日罢。”
“什么?”我又惊又愕,“你不要命了?”
“很担心你。”见欢气若浮云地吐出这句话后便没了意识,倒地之时,倏地幻回本身。
“见欢。”我们齐声喊道。
距见欢最近的阿哥立马用本是给我准备的黑布将见欢裹住,又麻利地打成个包袱,而后斜挎在背后,再行叮嘱:“千樰,我们便回去了。阿爹那里我会同他说,你在山下万不可同在山上那般胡闹,尽量避人而行。”
我一本正经地道:“阿哥,我记住了。”
“千樰。”小慈依依不舍地看着我,沉沉一叹,“从未如此希望冬日能来得快一些。”
我眼眶一湿,而后强作轻松地催促:“好了好了,快些走罢,我也该回去了。”
小慈蹲身抱了抱我,“千樰,保重。”
从不知小慈竟还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我此番并非是远行他乡,却生生叫她三言两语地判成了永别之感。
小墨轻轻地揽住小慈,柔声道:“我们时时都能下来看她。”
我挥挥爪子,“小墨,赶紧带你娘子回去,少在这里惹我伤感。”
小慈抹了抹眼睛,被小墨牵住手,一步三回头地从巷子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