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入眼的那刻,谈问西锁藏许久的回忆和此生唯一动过的情思如狂风暴雨般骤然来袭,巨大的冲击将他搡了好几个踉跄。
躺在手心的花瓣翩然落至一泓雨后的水洼中,一如当年那个逞强落水的女子。
当初所有的决绝都在那一刻冰消瓦解,记不清已离开多少年,那座不是故乡却远比故乡来得亲厚的城市,只“雁落”二字便足以勾出过往一切悲喜。
这些年,谈问西头一回生出想要回去的念头,如此的强烈,风雨不可挡。
他想回去看看,自家小院是否还在,门前桃树是否枯萎。而那个将他唤作先生的姑娘,如今是否已得圆满。
这处杏花虽美,却终究比不得玉蝉湖那片。
孑然一身的谈问西急忙携身返回,不带丝毫犹豫。
小院虽破败,但还在。
门前两株桃树已拔高不少,满枝微粉恣意摆弄着本就妖娆的姿态。
而冯老将军的夫人有三,却无姜氏,包括早已谢世的二位。
曾经在雁落城名号并称的一绝一美,而今已鲜有人知。
姜府在多年前便已搬离雁落城,听说独子姜宰入朝为了官,一家人便随子迁入皇城。
至于姜赤缇的去向,无人得知。大婚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众说纷纭,却捡不出几条可信的言辞。
本以为佳人早享天伦,岂料却落得个芳踪难寻。此时的雁落城于谈问西而言,竟充斥着从未有过的陌生气。
但已经疲于奔波的谈问西不想再走了,也走不动了,就这样留了下来。至少,这里还有令之梦回缱绻的曾经。
一日,谈问西外出买墨锭时,途径一处闹集。
无意间看到墙角处跪着个身穿粗衣麻布、约莫四五岁的女娃,头上突兀的稻草和身旁躺在破席上僵硬无息的女人向路人作出无声的乞求。
来来往往的行人无数,却只是匆匆一眼便转身离去,而后忘记此间一幕。
这个女娃后来被取名赤缇,唤谈问西一声“爹”。
若即若离的那段曾经,在拨开重重云雾后,终于风销雨霁,姜赤缇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时,也一度陷入沉思与悲恸。
我问她:“你可怨自己的母亲?”
她默然良久,摇了摇头,“无人可怨,亦无人可怜。今日种种,自始至终皆因每个人都不愿承认的那点私心在作祟。”
我别开头,望着桂树下被小姑娘搀着的谈问西。
他云淡风轻的脸上,一双眸子清亮无比,从地上一粒粒拾起的桂花铺满整个掌心。
我回过头来,又看着姜赤缇,从袖中取出一方薄纱递给她,“在他的枕下。”
这方纱巾是我无意间在谈问西的枕头下瞥见一角,好奇心的驱使下将之取出。不消说,这便是姜赤缇当年落水时不见的那方素巾。
姜赤缇凝视着覆手面纱,眸光闪动,久久不能言语。她的东西,她自是认得出。
趁谈问西父女二人都在院里时,我又拉着发怔的姜赤缇回到谈问西的房间。
“姜姑娘。”我指着墙上六幅画卷,“我想,你应该看看。”
姜赤缇攥着面纱走近,在她眼前,我将画卷一一翻开。
第一幅画跳入姜赤缇眼帘时,她惊得发不出声音。待六幅画卷悉数看完,姜赤缇已是泪涟成双。
“姜姑娘。”我又迈至几案旁,指着那两张相距三步之遥的凳子,正欲开口,谈问西忽然步履蹒跚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一径走向距几案较远的凳上坐下,望着几案,嘴角轻翘,神情安详。
姜赤缇则款款行至几案旁坐下,回首与谈问西四目相对,冉冉一笑,恰似一朵盛放的杏靥。
此情此景,我恍惚觉得,这如水东去的三十七年里,两人似乎从未分别过,她还是那个软惜娇羞的学生,他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先生。
半晌,姜赤缇缓缓起身,将素纱置回枕下,从谈问西身旁悄然走过,出了这间屋子。
见欢坐在我们方才所坐的石桌旁,手里也捏着两三朵桂花,正在把玩。见我们出来,见欢连忙起身,迈至我身旁。
我们若有所思地相视一眼,而后又将目光移至正走向丹桂树的姜赤缇身上。
随着与丹桂树的距离渐短,姜赤缇身上陡然流淌出一片赤光,身上喜服自上而下缓缓蜕成密密绣着数簇丹桂的白衣。丹桂红如鲜血欲滴,脚下绣鞋也换成一双缀着血桂的素鞋,一阵甚于寻常桂花的香气俄然盈满于心。
我诧异不已,为何会突生此象?这景象犹如一个被封印多年的仙子,而今终于冲破封印,重得仙身。
姜赤缇堪堪转身,自桂树下向我走来。
此时的姜赤缇,与方才判若两人,浑身散发着一股仿若遗失已久的泰然。
“千樰,谢谢你。”流盼间自有一派风度。
“姜姑娘。”我略带疑惑地看着她。
姜赤缇不由分说地捞起我垂在身侧的手,指间凝出一朵血桂,飘入我手心,而后没入其间,无痕无迹。
我翻覆着手左看右看,却始终寻不出血桂之迹,唯有一丝余香转瞬即散。
“千樰。”姜赤缇周身刹那间飞绕着万朵血桂,她置身于飞花之心,一头青丝与花共舞,“此去经年,再逢何期?沧海漫漫,你自好安。”
语罢,万花盈身的姜赤缇一飞而起,直入长空,于东熹之际消失不见,只留得一院的桂香散向四方。
我别开目光,落在身侧,思绪莫名地看向同我一般蹙眉思索的见欢,唤了声:“见欢。”我想在见欢那里寻求一个对刚才突如其来发生之事的解答,希望他能为我解解疑惑。
见欢迎上我的目光,无奈摇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也思之难明,眼下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姜赤缇并非常人。”
姜赤缇的话在我脑中回旋不迭,我不禁陷入一个暴风之心,四周疯卷着暴戾之气,在风墙的外面仿佛有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等待着我去揭开,而我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道风暴。
许久,我放弃探寻,祭出天水纱,嗟然叹道:“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或许无意,或许有意,或是凑巧,或是缘定。罢了罢了,既然想不明白,那便不去想了,今日能圆上坎坷二人三十七年之憾,也算功德一件。”
说完,我特意冲见欢笑了笑,提醒自己,也提醒他,此事应当就此放下。
见欢深蹙的眉心顿时一舒,颔首笑道:“你说的对,毫无头绪之事又何须耗费太多精力。若是此事占据着重要的一环,我相信,总有一日会天朗气清。”
我抬手捶了捶有些酸痛的脖子,语气轻松地道:“那我们这就回山,我可得好好睡上一觉。这三日,真叫人心情起伏不定,好在诸事已了,才未白费心血。”
“来来来,我给你捏捏。”见欢说着就要把爪子搭我肩上。
我顺势一闪,一溜烟儿跑到云上,调侃道:“可别给我捏残了。”
见欢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怎么会?”说话间也一脚踏了上来。
升至高空时,我在云上放声大笑,虽没有令人发笑之事,但我就是想笑一笑,好像所有不痛快之事皆非一笑而不能泯之。
自院里凭空扬起的郁郁菲菲,已被凉意深浓的秋风吹散,带着些许说不出道不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