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周末的早晨格外静谧,宫明月从睡梦里醒来, 亲了亲怀中重樱的额头,轻手轻脚地起身。
雨水洗刷着玻璃窗,整个世界被水汽包裹,氤氲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宫明月做了重樱爱吃的早餐,像以往那般亲吻着她的面颊叫她起床。
搁在平时,三秒后重樱就会睁开眼睛,回他一个早安吻,今日的重樱却半天没有动静。
“樱樱。”宫明月察觉出异常,握住她的手腕, 以灵力探查。
一缕透明的情丝缠住重樱的魂魄, 宫明月转头,果然在床头上找到了他的储物囊。
苏梨梨的情丝被他一并收在储物囊里,带到这个世界, 昨夜二人亲热时, 重樱胡乱揪着床头的东西, 抓住了这个储物囊。
储物囊上被他下了禁制, 认得重樱的气息,重樱触碰,就会自动打开。
苏梨梨的情丝本就是天下至情之物,大概在重樱情动时缠上重樱的。
情丝构筑的梦境, 会以苏梨梨的平生经历作为参考, 重樱迟迟不醒来,是被困了在苏梨梨的梦境里。
宫明月的脸色沉了沉。
不能强行将重樱从睡梦里唤醒,否则会魂魄受损。
眼下只有亲自进入梦境,把重樱带出来了。
宫明月在周围设下一道结界, 握住重樱的手,并肩躺在她的身旁,闭上眼睛,以苏梨梨的情丝作为媒介,进入了重樱的梦境。
梦境里他们会失去自己的记忆,成为苏梨梨或者苏梨梨生命中的重要角色。
宫明月没有猜错,重樱的确是被困在了苏梨梨的梦境里,并且被情丝篡改了记忆,认为自己就是苏府的小姐,苏梨梨。
这一年刚立春,苏梨梨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是整个花溪镇闻名的美人。庭前那株她出生时就种下的桃树,前几年就不再开花结果,今年却突然抽出新的枝芽,展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势。
重樱坐在树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弹弓,歪着脑袋听侍女们谈论新来的夫子。
“老爷前些年出远门做生意,遇到了一伙贼人,被抢了所有财物,幸得那白公子舍命相救。”
“听闻白公子不仅生得一表人才,琴也弹得好,曾有人亲眼所见,白公子的琴声能引来天上的鸟雀。”
“这么个神仙似的人物,可偏遇着咱们家小姐,咱们家小姐,那可是个混世魔王。”
“啪”的一声,一颗石子射中那说话的侍女。侍女捂着脑袋向树上看,重樱转着手里的弹弓,微抬下巴:“又在偷偷说我坏话。”
这位大小姐平时混归混,待下人极为和善,这几名侍女都是跟她一起长大的,根本不惧她,笑嘻嘻地打趣她:“小姐您说,咱们几个这回怎么打发那白公子走。”
苏梨梨素来不喜欢弹琴,给她请的夫子,都被她捉弄得撂担子不干了,久而久之,镇子上没有夫子肯来苏府。这位白公子是个外地人,显然还没有听过苏梨梨的名头。
“白公子还很年轻,必是没有胡子给咱们小姐剪的。”
“不知道白公子怕不怕鬼,咱们小姐扮鬼最像了。”
“不如捉个大马猴,藏进他屋里,吓他个屁滚尿流。”
侍女们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重樱用手掐着下巴,显然也在思考怎么捉弄这个新来的白夫子。
“小姐,小姐,人来了。”远远的一名侍女狂奔而来,通风报信。
她话音刚落,重樱就望见一个白衣男子,穿过一片浓绿,往院中来了。
男人身姿挺拔,一身白衣跟雪堆出来的似的,乌黑长发用玉冠束在脑后,垂泻在肩头的发丝,与白衣勾缠出黑与白的颜色。
他的面上裹着一张素色的布巾,遮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幽黑深邃,眼尾上翘,显出几分风流与薄情。
他的身后背着一把桐木琴,同样用素色的布包裹住,半个琴身暴露在外,淡青色的琴穗随着他走路的动作,扬起好看的弧度。
“快快,都站好。”重樱命令道。
侍女们排排站好,树上的重樱不再出声,等那白公子走到跟前,侍女们齐齐望着他。
引白公子前来的侍女说道:“我们家小姐就在当中,小姐说了,白公子如能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找出真正的苏小姐,今日小姐就认了白公子做夫子。”
眼前立着七名妙龄少女,少女所着衣饰各不相同,看他的神情亦各不相同,或是羞涩,或是好奇,或是警惕,或是从容……
白公子收回目光,淡声道:“不必一盏茶的时间,苏小姐根本不在其中。”
少女们大惊失色:“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苏小姐养尊处优,自幼便十指不沾阳春水,各位姑娘的双手久经劳作,绝不是一位大小姐的手。”
闻言,少女们都举起了自己的手,想验证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好了,把苏小姐唤出来吧。”白公子道。
一颗石子“嘣”地撞上他的肩膀,在他的雪衣上留下一道暗黄的印记,接着,又是第二颗,第三颗……
白公子的衣裳很快缀满斑驳的污迹。
白公子走到树下,抬头看向树上的绿衣少女:“苏小姐,树上危险,下
来吧。”
重樱气哼哼:“你怎么不躲?”
先前的那些夫子,被她打得满地逃窜,有一个慌张中磕掉了自己的牙,跑去苏老爷面前大大告了她一状。
“苏小姐并不想伤人,苏小姐只是想用这样的手段赶我走。抱歉,我已经答应苏老爷,不会走的。”
“你!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打你?”重樱气急,绷出一颗石子,直直撞上他的额头。
白公子不避不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你再不躲,我就打中你的眼睛了。我不是唬你的,你最好识相一点,不想变成独眼龙,就麻溜地滚吧。”重樱站起来,举起弹弓,一脸威胁的神色。
白公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一枚铜钱射出,击中树上少女的脚踝。
重樱并没有看清他的动作,她只觉得脚踝像是被大鹅狠狠啃了一口,痛得一个激灵,身体失重,从树上栽了下来。
“小姐!”侍女们花容失色。
白公子眼疾手快,白影一晃,出现在重樱掉落下来的位置,张开双臂,接住了重樱。
侍女们长长舒了口气,却在下一秒尽数呆若木鹅。
重樱揪着从白公子脸上不慎拽下来的面巾,指尖不自在地蜷了蜷。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即便眉骨上方被她用石子绷出一块青色的印记,也丝毫影响不到他的风采。
他们常以俊美绝伦来形容一个男子的好看,重樱不知俊美绝伦是如何个俊法,此时,望着这张脸,她的眼前好似开出大片大片的桃花,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俊美绝伦。
“初次见面,在下白沐。”那张脸的主人莞尔一笑,放下了她。
“苏、苏梨梨。”重樱心跳如擂,报了姓名。
“现在,我可以做你的夫子了吗?”
重樱如梦初醒,赶紧叫侍女们去煮鸡蛋,给白沐额头的伤消肿。
白沐顺利地留在了苏府做重樱的夫子。
重樱志不在此,但为了这张脸,她时常装出乖巧的样子亲近他,或以花言巧语哄得他坐在桃花树下为她弹琴,她就趴在桌子上,撑着脑袋看着他的侧颜出神。
彼时,重樱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做仰慕。
无忧无虑的时光,如白驹过隙。
大魏律法规定,女子到了十六,便可议亲。
苏府与陆家早已定下娃娃亲,重樱未来的夫君陆公子陆恒之年方二十二,就在商海中打下一片天地,是个年少有为的狠角色。所有人都说,重樱嫁给他,是门当户对。
重樱没见过这位未来夫君。
对这位未来夫君亦没有什么好感。
陆公子领着下人拜访苏府的那日,重樱早早准备了一架木梯,爬上墙头,看见了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夫。
陆恒之一身华绣锦裳,被仆人簇拥着而来。他生得风度翩翩,眉目间自有几分凌然的傲气,走在人群中,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碾压众人。
重樱举起弹弓,连连射出几颗石子。
陆恒之身旁的小厮惊得团团护住主子:“大胆,谁在偷袭?”
陆恒之往墙头望来,重樱对他做了个鬼脸,爬下了木梯。
她打完人就跑,绝不留下给人揍回来的机会,刚跑出院子,拐了个弯,就撞上一堵肉墙。
那陆公子拎着她,抵在旁边的柱子上,盛气凌人:“想跑?”
“放开我!”重樱拿脚去踹他,“讨厌鬼!”
陆恒之干净的衣摆上,立时多了几个脚印,他眯起狭长的双眼:“找死。”
旁边有小厮匆匆跑来,低声提醒他,这位就是苏小姐。
陆恒之以一种极为危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重樱。重樱不喜欢他这样侵略式的眼神,瞪着黑白分明的双眼,毫不示弱。
陆公子倏地笑了:“原来是苏小姐,脾性如此大,是苏家父子疏于管教了。也罢,终归要做我陆府的夫人,不可如此不守规矩,苏家父子舍不得管教,今日我就替苏家父子管上一管。”
他拎着重樱,也不知是打算如何管教。重樱情急之下,两排尖利的小牙齿,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他脸色一黑,正要发怒,不远处传来冷喝:“住手!”
白沐匆匆而来,握住陆恒之的手腕,指间用力。
陆恒之面色微变,松了重樱。
重樱如小鸡崽似的,藏到白沐身后,揪住从他背着的琴上垂下来的穗子。
“光天化日之下,堂堂男儿,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白沐护犊地挡在陆恒之的面前。
“我管教我的夫人,与你何干。”陆恒之挑起长眉。
苏家父子和陆家有生意往来,苏家日后还要仰仗陆家,陆恒之将他们拿捏得死死的,莫说管教苏梨梨,就是管教他们父子两个,他们也不敢出言反抗。
“呸,不要脸,谁是你的夫人。”重樱探出脑袋,骂了一句,在陆恒之狠厉的目光瞪过来时,又缩回白沐身后。
“我是她的夫子,你欺负她,便是与我有关。”白沐不卑不亢,“苏小姐与陆公子尚未成亲,口出此言,于礼不合。”
“你是要替她出头?”
“陆公子不妨明言,如何才肯高抬贵手。”
“那也简单,听说白公子有一身
好武艺,你我切磋一番,你赢了,这个小东西我今日就不沾手。”陆恒之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重樱。
白沐放下琴,脱下外袍,卷起袖子,站在陆恒之面前时,重樱是懵的。
陆恒之自幼走南闯北,要管陆家的生意,学了点武艺傍身,可以理解。白沐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成天抱着他的宝贝琴,这般做武夫打扮的样子,着实叫重樱大吃一惊。
身旁的侍女道:“白公子身手若不好,当初就没办法从山贼手里救下老爷了。”
重樱恍然大悟。弹琴的会打拳,这叫深藏不露。
二人武艺相当,赤手空拳的肉搏,比的是普通的拳脚功夫,与重樱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些飞来飞去的高手相差甚远。最后白沐险胜一招,那陆公子眼睛被打了一拳,瞪着乌青的眼,威胁地看了重樱一眼,冷着脸走了。
陆恒之一走,重樱立刻招呼着侍女请大夫。白沐捂着胸口摇头:“我没事,不必兴师动众。”
陆恒之被他揍了好几拳,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漂亮的桃花眼一只肿了起来,手背上都是渗着血丝的擦伤。
这怎么叫没事?
他不愿看大夫,重樱只好回自己的屋里找了些瓶瓶罐罐,配合着水煮蛋,替他消肿治伤。
重樱用帕子裹着水煮蛋,轻轻揉着白沐的眼角,想起白沐刚才那干脆利落的拳脚,一脸惊奇:“原来夫子这般厉害。”
“算不上厉害,勉强应付几个小毛贼罢了。”白沐很是谦虚。
“夫子的功夫是和谁学的?”
“小时候曾在庙里住了半年,跟庙里的大和尚学的。”
“夫子也教教我好不好?我不想弹琴了,我想学功夫。”重樱站起来,比划了两招,“夫子你看我,有没有几分资质。”
白沐失笑:“你学这个做什么?”
重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小时候就想跟着爹爹和兄长走南闯北,可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女儿家,不应该掺和生意上的事,他们还说,外头坏人很多,就喜欢欺负我这样的女儿家。如果我能有夫子的本事,日后行走江湖,就不怕被人欺负了,要是遇到坏人,还能匡扶正义。”
苏家是守旧派,家中生意只传男不传女,重樱自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花溪镇,每每望着兄长能和父亲一起出远门做生意,眼里都是羡慕。
“夫子,你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快同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重樱抱住白沐的胳膊央求道。
白沐只好笑着同重樱说起这些年的见闻,比如,他见过九条尾巴的狐狸,能口吐火焰的大鸟,会发出娃娃哭声的鱼,眼泪能变成珍珠的鲛人……
听得重樱不由心生向往,喃喃一句:“真想亲眼见识到。”
白沐瞧她一眼,双腿盘坐,拿起搁在一旁的琴,十指按上琴弦。
琴声散入风里,如泠泠清泉,幽幽淌过翠绿的水藻。树上的鸟雀不自觉飞落在他身旁,安静地聆听着琴音。
不消片刻,整个苏府的鸟雀都被吸引了过来,环绕在白沐周围,琴音飘出苏府,散入云端,过路的鸟雀也情不自禁为他驻足。
好些鸟儿是重樱未曾见过的,重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它们的鸟羽,友好的鸟雀停在她的指尖,拔下一根羽毛搁在她的掌心,作为赠礼。
白沐这些年走过的千山万水,都敛藏在这缕琴音里。重樱恍惚间在他的琴声里看到了他说的狐狸,大鸟,怪鱼和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