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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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九章 驰禁之议—前哨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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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元自也不会清楚,就在道光十五年年末,数千里之外的广州学海堂之中,一场有关鸦片应当“驰禁”还是继续“严禁”的辩论,已经拉开了帷幕。

“各位后学,本部堂也听说,能在这学海堂读书就学之人,都是这广州府的有识之士。你等学海堂还有八名学长,也都是咱们两粤最有才学见识的名士方能充任。所以今日之辩,本部堂也希望大家能够畅所欲言,无论大家支持本部堂方才所言,如今粤东绅士之间流传的‘驰禁’之议,还是仍然要坚持朝廷现行法度,对鸦片厉行严禁,都可以说出来,本部堂今日绝不会以言罪人!怎么样?那……就从石华先生开始,如何啊?”这一日,新任两广总督邓廷桢也因驰禁之议在广州颇为流传,特意在学海堂开展了一场论辩集会,将坊间驰禁之言告知了学海堂诸人,并希望学海堂中诸生可以各抒己见。然而,邓廷桢本身却并非居中持正,早在数月之前,他前来广州赴任之际,便已与吴兰修有了联系,这次发言他力主吴兰修率先立论,也是想着先在学海堂中造势,以便广州形成“士人支持鸦片驰禁”这种舆论氛围。

“多谢邓部堂赏识,那老朽就献丑了。”吴兰修得了邓廷桢许可,自然放心,加上自己又是阮元时代就荣任学海堂学长的元老,面对书院中其他学生,也并其他负担,当即言道:“老朽在广州,与致仕的京中要人颇为相熟,近日来,我等对于这驰禁之议,也是多番商讨,几位老大人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驰禁,是如今形势之下最好的选择。如今鸦片之祸,已经搞得咱们大清商民困顿,白银一年要流出几百万,海内物价日甚一日,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啊?所以如今之道,莫不如就开放鸦片之禁,正式向鸦片收税,总比洋人如今一点税都不交,就直接把咱们的白银运出去强啊?若是咱们也有自己的鸦片,那洋人的鸦片也就进不来了,咱们的白银,也就不会流出去了,这个办法,实是稳妥之道啊?”

“石华先生,如今鸦片之祸,是只有白银外流这一个问题吗?”一旁的谭莹也向吴兰修质疑道:“如今鸦片之患,首在毒害百姓,百姓一旦吸食鸦片,便极易成瘾,此后一切举止尽皆不能,便和废人无异。若是放任鸦片流入中原,那最后的结果,就只是咱们大清所有百姓,都变成了那种任人宰割之辈!如今天下太平,尚无兵祸之事,可以后呢?若是四境有一强敌,眼看我大清百姓连一战之力都没有了,那社稷板荡,山河破碎之象,只怕数十年后,就要重现于中原了!到那个时候,朝廷社稷尚不能保,再去空言白银不会外流,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谭莹在学海堂求治学问,已经有了十余年时间,学海堂内也已拟定再有学长出缺,就由谭莹补任学长,是以谭莹在学海堂的声望并不低于吴兰修。眼看谭莹发言已毕,也有不少年轻学子开始为谭莹喝彩。

“玉生啊,这鸦片之祸,如今说来,确实有二,一是毒害百姓,一是白银外流,能够两害尽除,固然是上上之选,可如今呢?如今禁烟章程日渐严苛,私贩鸦片百斤就可以处绞,敏肃公做总督的时候,那抓获了多少走私鸦片之人啊?可是鸦片因此变少了吗?没有啊?如此二患,如今仍是无一能解。既然如此,那先解决其中一患,不也是及时止损之道吗?”吴兰修也向谭莹解释道:“至于百姓,朝廷自然应当再三劝谕,告诉他们鸦片有害,但反过来说,若是百姓执迷不悟,坚持要吸鸦片呢?一两个人朝廷或许还有办法,几十万、上百万人呢?朝廷也没有余力再来严查严办那么多人了啊?所以百姓这边,劝谕即可,之后就不要管了。咱们要做得,就只是严查官绅、旗营、属吏三端,一旦有人吸鸦片,那还是要予以严惩的!只要官绅旗营,府县吏员都能不为鸦片所害,那朝廷社稷,自然还是安如磐石啊?”

“石华先生,如今鸦片之弊,是因为朝廷难禁,却依然禁而不止吗?我看朝廷之内,有的是人,根本就没有认真查办鸦片!”另一位学海堂的学长这时也向吴兰修质疑道,这人名叫梁廷枏,原是应卢坤所募,前来广州编修《粤海关志》、《广东海防汇览》的顺德名士,因他与学海堂颇有交情,这时已经补任学海堂学长。

这时梁廷枏也向其他学生说道:“各位后学,我在粤海关编着《粤海关志》,对海关、本省绿营哨卡之事也有不少了解,依我之意,如今鸦片之所以难以根绝,就是因为如今官吏绿营,大多废弛不振!粤海关之下的三十小关,多的是因循苟且之辈,鸦片从他们那里入口,他们非但不能禁止,往往还任由其通行无阻!各处哨卡的绿营,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海关绿营,根本就不可能阻拦鸦片入口,是以如今当务之急,在于整肃官吏旗营,若是朝廷的章程法度都能被他们认真实行下去,哪里还会有如今鸦片泛滥之事?!”

“章冉啊,若是海关绿营之事都像你所想那么简单,那敏肃公在世之时,怎么就一直无能为力呢?彭监督也好,敏肃公也好,都是勤于任事的能臣,海关、绿营,果真就是你所言因循苟且之状吗?李鸿宾当年的水师巡船,不都已经裁了吗?可是结果呢,鸦片入口依然如故啊?”章冉是梁廷枏的字,吴兰修便以字称之:“敏肃公在世的时候,他清查鸦片之行你又不是不知道,绿营严查过吗?查过啊!彭监督在海关,不也听了你不少意见吗?可是如今之状,你不是也不满意吗?敏肃公从来号称贤能之臣,查办鸦片也是毫不留情,可最终不过是一个积劳成疾,抱憾而终的结果,那就算再换其他总督、监督过来,又能比敏肃公好到哪去呢?”

“石华先生,鸦片之事事关国本,就算如今查办仍有不足,也不能就这样放弃了啊?”已经在学海堂颇具人望的陈澧也不同意吴兰修的意见,道:“玉生兄说得对,一旦鸦片泛滥不止,那真正危及的,就不再是百姓生计、朝廷钱粮这些问题了,国家社稷,届时皆有倒悬之虞!若是国家社稷届时皆不能自保,就算白银不再外流,又有何意义呢?不说别的,西洋诸国一向桀骜,若是有一西洋之国,数十年后,眼见我大清百姓疲弱,竟而扰我海疆,到时候这些白银就算留在海内,不一样是外人的囊中之物吗?先生方才先是说,仍要严禁官绅旗营吸烟,可方才先生又说,如今官府绿营之事,虽严禁而不能如意,那石华先生又如何保证,这驰禁之法一行,官府绿营那边,就一定能够改过向善,令行禁止呢?所以石华先生之言,后学实在不敢认同!”

“是啊,百姓一个个都被鸦片害得成了废人了,我们不仅无动于衷,还要让更多百姓去吸烟吗?”

“依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断绝跟英吉利的商贸往来!只要英吉利人不能进入南海,鸦片自然就卖不出去了!”

“各位,石华先生是我们学海堂创始之时的学长,他与督抚部堂相善多年,从来尽心于粤东庶务,我想石华先生的话也有道理啊?”

“石华先生,既然您也是阮相国督粤之时授任的学长,您为何要无端兴此妄诞之议?阮相国、敏肃公都曾厉禁鸦片,若是真的按您的想法开放鸦片之禁,那阮相国和敏肃公一番心血,不都付之东流了吗?!”

一时之间,学海堂内诸生也是议论纷纷,各执一词。但很明显,支持禁烟的人远比支持驰禁之人要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说如今士人,多有驰禁之意吗?”邓廷桢一时间也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学海堂的舆论走向,已经和自己最初所料大相径庭。

“邓部堂,如此看来,士人之间,还是以力主严禁之人居多,那邓部堂又何需犹豫?此后鸦片之禁,自当严加施行,部堂切莫再为这驰禁之论所惑啊?”这时方东树漫游江南数年,已经重归广州,进入了邓廷桢幕府,他从来对驰禁之议不以为然,这时也在一旁向邓廷桢劝道。

“唉……这可真是难办啊?”邓廷桢无奈之下,也只得暂时终结了这次辩论。

而此时的广州英国商馆之中,一番有关清廷即将开禁鸦片的讨论,也在进行之中。

“总监先生,现在的中国官府里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官员,和那些有影响力的读书人,开始提出开放鸦片禁令了。对于我们的商贸往来而言,这绝对是个好消息。我们估计再过几个月,北京的朝廷里也会有人向皇帝进言,到时候,咱们的贸易就方便多了。”几名英国商人这时也找到了广州的驻华商务总监义律,向他反映广州城内情况。

“这件事……你们能不能准确地说明白,广州,还有北京城里,究竟有什么人愿意支持开放鸦片之禁?”义律听着这些新兴商人之言,总是不敢轻易相信。

“先生,我们有一份名单。”一名英国商人似乎早有准备,向义律道:“之前广州的总督卢大人,和广州城里最着名的那所学校的校长吴先生,都有过开放鸦片禁令的想法,卢总督几个月前,已经给皇上上奏,说明了这件事。北京那边,具体的人我们不清楚,但听说有几个声名一向不错的高官,是愿意开放禁令的。另外,我们还发现了一个重要人物,只要他开口同意,这件事就可以水到渠成。”

“这个人是谁?”义律看起来也多了几分兴趣。

“十年前曾经在这里做过总督的一位中国高官,如今,这个人已经是大学士了,他的名字应该是……阮元。”商人看着自己名单上绘出的一系列人物关系,向义律汇报道:“先生或许不知道,广州之前的总督卢大人,是这位阮元阮大人的学生,而广州那所学校,是阮大人在任的时候办的,那位吴先生,是阮大人任命的校长。既然他的学生,他最看重的读书人都支持禁烟,那这位阮大人应该也会同意这个办法的。更何况,中国人说的大学士,其实也就是我们英国的首相,虽然这个国家好像还有其他的首相,但地位是一样的,这样一位有身份的人物要是能够支持我们,那这个建议,我想他们的皇帝会听从的。”

“这样啊……那你们就看着办吧。”义律听说一个首相级别的中国高官可能会支持放开鸦片禁令,自也长出了一口气。他对于此时的走私鸦片一直并不认可,却也不愿违逆国内商人的意愿,一直没有解决之法,但如果是清朝方面自行放开禁令,直接通过合法贸易渠道与英商交易鸦片,那对于自己而言,显然是少了一个包袱。是以义律虽然看似全不干预英商贸易,其实也想着尽快促成驰禁之议能够通过。

正是因为卢坤和吴兰修都被卷入了驰禁之议,阮元的名字,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时部分英国商人的文书之内。

这些英国商人显然忽视了这几个事实:阮元离任广州,至此已有整整十年,对于学海堂内发生的争论,阮元并不能提前预知。吴兰修与卢坤确实同阮元关系密切,但他们并不能代表阮元,学海堂内、包括其他阮元的友人之中,也有严禁鸦片的声音。阮元确实是大学士,但此时的清王朝,一个没有进入军机处的大学士,一个长年不在京城任官的大学士,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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