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璐华也没想到的是,两日之后,阮元忽然带着自己一同去了赣江之畔的滕王阁,说是滕王阁风景绝美,登临远眺,南昌风景尽在眼中,又兼赣江浩荡,令人心胸开阔。孔璐华便也答应了阮元,一路之上,看着滕王阁高耸入云,气宇巍峨,走上阁中,只觉西首是白云低垂,江天一色,东首是南昌城中,坊市熙攘,心情倒是也轻松了不少。仟千仦哾
“怎么样,夫人,这里风景夫人看着,可还满意啊?”阮元与孔璐华一并看着滕王阁下南昌景色,却也得意,对她笑道:“夫人你看,这里我去年冬天就来过一次,当时还在这里留了一首诗呢,你看这边脚印,都要比其他题诗之处多一些呢。看起来啊,这南昌城里,应该有不少人喜欢我的诗了。”说着指向阁中一幅挂轴给孔璐华看,孔璐华看向挂轴时,只见上面题诗乃是:
千年诗序至今存,谁见当时棨戟尊?
为有大文射牛斗,才教高阁老乾坤。
栋云帘雨复飞卷,彭泽临川相吐吞。
倚槛独思百城寄,寒江极目静无言。
“夫子,既然你有诗在此,那夫人这里也有一首诗,你且叫人取纸笔来,夫人这就写下,我倒是也想看看,以后是看你诗作之人更多,还是看我诗作之人更多啊?”看起来孔璐华对阮元这首诗并不满意。
阮元也没有反对,便即遣人取了笔墨纸砚上来,孔璐华沉吟半晌,已有了诗句,便即在那幅宣纸上写道:
芳洲旧馆重徘徊,千里江山眼乍开。
帘卷西风摇杰阁,日曛潭影拥仙台。
斗鸡误入诸王第,飞骛能传不世才。
却叹地因人更重,游人半为子安来。
“哈哈,夫人这是看不上我的诗啊。”阮元看着这首诗后半段,也不禁笑道:“夫人的意思,是这滕王阁自有其中风物,若是言及滕王阁,便要遥想当年王子安的《滕王阁序》,却是忘了这滕王阁本身啊。”
“正是,夫子,若没有王子安当年那篇序,夫子你还会来这滕王阁么?若是这滕王阁没了那篇序,便算不上一处上佳风景了?夫人今日愿意作诗一首,也是因为这楼阁巍峨,风景绝佳,要不然……若是当年王子安只是对着一块石头赋诗作序,难道我还要特意去看一看那块石头不成?”孔璐华自有自己的道理。
“夫人说得也有道理啊。”阮元看着妻子神色,竟然颇为认真,却也不敢怠慢,只对她笑道:“难道说……我前几日与夫人言及之事,夫人还不能满意吗?”
孔璐华低头不语,阮元环视四周,只见先前来送纸笔之人都已经退到了滕王阁下,这里高楼之上因自己出巡之故,一时暂无旁人,便也对孔璐华说道:“夫人另有一首诗,说的是陶渊明,那首诗最后两句,是‘若向折腰求好吏,陶公当日不为贤’。当时我看了这首诗啊,却也有些惭愧,陶渊明当日是五斗米,我今日是二品官俸,可说来说去,这‘折腰’二字我是逃不过了。不过夫人,你这些诗作我都还记得,那我讲孟注曾之语,夫人怎么忘了?若说我的想法,其实与夫人是一样的啊?”
“夫子的意思是……”孔璐华一时似乎还有些不解。
“夫人,我那《孟子论仁论》中,也曾言及国君不仁之事啊?”阮元缓缓对她说道:“不仁之君,重赋敛,好战阵,糜烂其民,凶年不救民,不得民心。周幽王不仁,用佞去贤,以至宗社播迁。六国不仁,以至亡于秦,秦不仁,以至亡于天下。所以说啊,我与皇上,我是臣,皇上是君,君上臣下,此乃天理。可君之上又是何物呢?那无非便是‘道德仁义’四端了。为君者,其行或合于道德仁义,或不合于道德仁义,如此,则为臣者何如?我注释《曾子》时亦已言明,曾子之言,乃是君子不谄富贵,以为己说,不乘贫贱,以居己尊。凡行不义,则吾不事,不仁,则吾不长。这‘不事’,便是不臣不义之诸侯,不长,便是不臣不仁之公卿大夫。如此说来,圣贤所言‘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已是至论啊。”
“那夫子觉得,如今的皇上是有道之人,还是无道之人呢?”孔璐华见阮元果然能够奉行仁道,愿意“无道则隐”,心中却也开解了许多,可即便如此,她对于嘉庆却不能如阮元一般放心。
“不说别的,就凭皇上当年赠药一事,我也愿意再相信皇上一次。天理教一事至今,已有两年了,当时天下虽有纷乱,可两年下来,总是渐渐回归安定了,所以说,皇上并未失道,天下事,尚可为。夫人,就再等待些时日,或许皇上看了我的奏疏,会渐渐开解呢?”阮元也向孔璐华劝慰道。
“那……好吧,我就陪你再等等。”孔璐华也向阮元点头道。
“夫人,今日来这滕王阁一次,却也不容易啊。你看,如此风景在侧,若是我们只想着圣贤仁道之言,却也辜负了这些风景啊。”阮元看着一旁浩荡北流的赣江,也握住了妻子双手,对她温言道。
果然,这时夕阳西下,赣江之上,已是金光万道,浩瀚江水在日光照耀之下,亦自散发着无尽的光芒,奔腾前去。虽云长日将尽,其实壮丽无限。
不过这时的阮元却还不知,兰州的那彦成却在内外交困之中向现实选择了妥协。
这日的那彦成没去衙署,只是留在督院后宅陪着云仙,云仙原本体弱,前日礼佛之际又不慎摔了一跤,引得旧疾发作,连日卧床不起。那彦成看着妻子憔悴之状,心中更是难过,而甘肃放赈之事,自己也并无良策可行。或许,答应陈祁的建议,已是这时最不坏的选择。
“夫人,我……我前些时日听闻,藩司衙门的陈藩台进了一支人参,最能补中益气,固本培元,只是……也罢,夫人,我现在就寻些银钱去找陈藩台,将那人参买来为你做汤,如何?”无奈之下,那彦成终于还是对陈祁之言动了心。
“夫子,夫子不可啊……”云仙虽然病弱,却也对陈祁之事有所耳闻,听了这话,也坚定地对那彦成说道:“夫子可曾想过,若是果然收了这人参,以后会怎么样?那陈祁只会以此为把柄,迫使夫子对他惟命是从,以后他若是有贪贿之事,那……那夫子就只能做他的帮凶了!夫子,我一身性命没了……也便没了,可若是夫子与这般奸吏不清不楚,日后……日后夫子的声名,却只怕再也不得清白了啊……”
那彦成听着云仙之语,心中自也难过。忽然之间,次子容照的声音也传到了自己耳中:“阿玛,方才那陈藩台又来了,说是……说是京中有一件要事,现在就要告知阿玛,请阿玛过去呢。”那彦成长子容安这时已经由恩荫入仕,在京做官,留在身旁的只有容照。
“这……夫人,若是京中要事,这一趟我还得过去啊。”那彦成无奈之下,只好随着容照去了督院大堂,只见陈祁早已等候在侧,见了那彦成,忙上前作揖道:“那大人,京中有好消息啊,下官已然得到传闻,说大人此次赈灾结束之后,就要调任直隶总督了,大人这些日子对下官多有照拂,下官还得谢谢大人呢。”
“直隶总督……你所言当真?”那彦成听着陈祁之言,心中却隐隐放下了什么。
“那当然了,那大人,下官有个朋友就在吏部,这吏部的部堂大人和那大人什么关系,咱们都清楚啊?所以啊,这次赈灾银米发放之后,大人就可以去保定上任了。”可是陈祁说到这里,却也话锋一转,道:“只是那大人,这再过两日,就是放赈的最后期限了,大人可是想好了?若是那些吏员再不能有所约束,这受苦的,可是老百姓啊?大人您想,若是百姓不能按时受赈,他们来年要怎么办?若是大人严令吏员就这样去发放银米,这他们要往自己腰包里揣多少,下官可……”天理教之事结束后,英和便即身兼吏部尚书和九门提督两大要职,这时他想着那彦成与自己有旧,可以在直隶总督任上与己共事,便请嘉庆对那彦成调任,这消息也已然不是秘密。
“罢了,容照,你先下去吧。”那彦成眼看形势紧迫,心中有别无他法,只好下了决心,先将容照支开,眼看堂上再无旁人,方才对陈祁道:“十二万,我自己再出三万,给他们凑十五万出来,再多了,我对不起的就不是这些吏员,而是百姓了。”
“大人明察,大人明察啊!”陈祁听着那彦成终于妥协,当即喜道。
“但另有一事,你务必要去严办。”那彦成又补充道:“这笔津贴发下去之后,所有吏员必须严守法度,不得再从赈灾银钱中滥行支取!其他所有赈灾银米,需得如实发放!若是他们再有不轨之事,我……我这个总督就算不干了,也再不容他们为非作歹!”
“大人,这下面的吏员也都懂事的,毕竟咱大清官场,这道理一向明白不过,流水的督抚,铁打的吏嘛。他们这次办完了事,以后还得接着办呢,该守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了。”陈祁点头道。
“还有,陈藩台,你……你那株人参作价多少?我出价八百两,够了吗?这一株人参,等同于几百两银子,我不能白收你的。”那彦成眼看吏员之事已然妥协,便也问起人参的事来。
“那大人,这八百两啊,是那种奸商囤积居奇,在市上胡乱开的市价,这株参原本没有那么贵的。大人想要啊,五百两银子就够了,余利我一分不要,如何?”陈祁眼看那彦成已然和自己上了同一条船,人参作价一事自然也松了口。
“那……就五百两吧。”那彦成说完这句话,也长出了一口气,久久不再言语。
这一年的甘肃赈灾却也顺利,朝廷下发赈银赈粮大多如期发放,不仅如此,还余下了五千两银子,那彦成便也将余银存入甘肃藩库,以备不时之需。
而云仙得了参汤进补之后,身子也渐渐恢复了起来。那彦成自也清楚,妻子虽暂时复原,可她五旬之年,精神本已大耗,又兼礼佛伤神,只恐稍有不慎便又会染上重疾。是以购参之事也对她含糊其辞,只说京里旧友为他另购了一株人参。而克扣赈银津贴吏员一事,更是提都没提。这年九月,那彦成正式调任直隶总督。
既然已经离开甘肃,与陈祁再无瓜葛,那这次放赈中的各种详情,也应该很快就会被埋没了吧……至少这时的那彦成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