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归京已有大半个月,平日来到衍圣公府的人也自不少,可细想来,多是数年前在京城熟识的故旧,或是一些后辈生员举人,听闻阮元大名,诚心前来求教,阮元但凡有闲暇,也一一为后学耐心解惑。可这一日,与阮元先前毫无关联的苏凌阿却也来到了府中拜访。
阮元听闻苏凌阿前来,自然有些不解,可转念一想,他毕竟是东阁大学士,与和珅并列文官之首,以他中堂身份前来自己府上,乃是纾尊降贵之举,又怎能不倍加礼敬?忙换蒋二等人备了茶点,请苏凌阿坐了上座。一时果品已备,阮元也向苏凌阿再拜道:“在下平日粗疏,实不知今日苏中堂大驾光临,实是在下之过。苏中堂若有教诲,在下必当洗耳恭听。”
苏凌阿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侍郎何苦如此谦虚?这府第乃是衍圣公府,侍郎又是这当今衍圣公的姐丈,自然也算是圣人亲眷了,老夫能得于圣人门下做客,是老夫之幸才对啊?阮侍郎,你做浙江学政的时候,我就在江宁做两江总督,虽然分属两省,可侍郎之名,江苏这里也早都传开了,听说侍郎曾经找扬州的读书人写了本……一本什么书来着?总之老夫在江宁,也听不少人夸过你呢。”
阮元也回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所做,也不过是帮乡里同仁完成些心愿,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苏中堂做总督,入朝为相,这才是真正不容易啊。”虽然清代官方没有“丞相”、“宰相”之类的称呼,但无论官民,口语中一般都默认大学士就是宰相,阮元称苏凌阿一句宰相,也是寻常之事。
苏凌阿道:“阮侍郎,你在浙江这几年,可不止是编书这么简单啊。我可听江苏的生员们说过,阮侍郎在浙江,取士不拘一格,即便这八股做得不好,若是诗文史论,甚至数算上有些长处,就可以取录生员。哈哈,这江苏的生员可都好生羡慕浙江啊,我就听来我府上的几个后生说过,若是你阮侍郎来做这江苏学政,他们以后办什么事,可都要方便多了。”
阮元陪笑道:“苏中堂客气了,其实在下本就是江苏人,这江苏的学政,却是做不得的。其实天下间精通学问的大儒也自不少,选一位江苏以外的名儒来督学江苏,本也没那么困难啊?”
“哈哈,这倒是老夫忘了。阮侍郎你看看,老夫这毕竟年纪大了,好多事可都记不清楚了。”苏凌阿也笑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又道:“阮侍郎,老夫听外人都说,你是扬州人。可这最近的几部《缙绅录》上,你的籍贯可都是江苏仪征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看来这次苏凌阿来衍圣公府,也确是做了些功课的。阮元自然清楚如何应对,便道:“其实在下籍贯是在仪征,所以平日自称籍贯,就都用了仪征之名。可在下少年之时,是在扬州府城长大,是以扬州府认识的同仁也有不少,外人分不清其中因由,也不难理解吧?”
“那这么说,阮侍郎也算是扬州人了。”苏凌阿忽然竟似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一下子兴致勃勃,道:“不知阮侍郎在扬州之时,可知道‘扬州瘦马’之名啊?老夫在江宁府,可有不少扬州的朋友前来,给老夫推荐了些精品呢。唉,只是老夫年纪也大了,可是享受不得了啊……阮学使,您这一生老夫看来,真是再幸福不过了。”
阮元听了,也不禁微微变色。所谓“扬州瘦马”,其实指的是扬州的妓 女,因扬州在清中叶日渐繁华,许多轻浮文人、富商人家子弟便在妓院中一掷千金,相继以坐拥名妓为荣。但阮元在扬州生长二十余年,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学习之上,平日一是家中并无余钱,二是家风严谨,绝不会与妓院有所交往,三是他本也不感兴趣,所以他一生中竟是从未碰过妓院,而且与阮元交情颇深的一批文人如焦循等,也都绝无涉足妓院之事。不仅如此,各人也都看不起成日出入妓院的文人墨客,平日讳莫如深,便似妓院都不存在一般。却不想这一日,竟是苏凌阿意外在阮元面前提到了这件事。
可苏凌阿毕竟官职在自己之上,所以阮元也只得陪笑道:“苏中堂这说哪里话来?在下年轻之时,本也是个愚钝之人,想着若不能倍加刻苦,全意读书,未来生计都不知如何是好呢。至于中堂所谓‘瘦马’云云,在下确实也没想过那么多。”
苏凌阿听着阮元之言,不免有些失望,但阮元总也算尽了礼数,只好笑道:“其实阮侍郎的家事,我也略知一二,尊夫人这是什么人啊?是当今衍圣公的胞姐,堂堂的圣人后裔嘛。这牡丹海棠一般的人物在家里,侍郎还在乎那些庸脂俗粉干什么?不过话说回来,这扬州既是‘瘦马’天下闻名,也必然是有钱的人家多了,才能供养得起那‘好马’嘛。这扬州的财力,我在江宁府的时候,可是亲眼见得不少,不说别的,就单说你那里盐商……嘿嘿,老夫来做这两江总督,其实也不为别的,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图什么呀?就为了一点棺材本嘛。可那一日啊,这扬州八大盐商,一起来我府上送了点迎见礼,嘿嘿,就那一日,老夫想着这棺材本也就赚足了。你说你们扬州的商人也真是心善,我可没强迫他们做什么啊?”
阮元当然也知道,苏凌阿说是毫无强迫之事,暗中勒索,甚至各种威胁,只怕也给盐商们使了不少,心中对苏凌阿自是全无好感。但毕竟碍于情面,还是陪苏凌阿干笑了几声。
忽然,苏凌阿又道:“不过我想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小笔贴式,曾经和太上皇一路南巡过一次。当时我记得,扬州最大的一家盐商,是姓江的对吧?可怎么我来做了这两江总督,这江家竟只排到了八家盐商最末一位,也只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阮侍郎,我记得您和这江家的江镇鸿,似乎也有些交情,您说是不是呢?”
阮元只好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交情,江先生与在下算起来,算是在下的远房舅父,在下少年之时,也曾经受过江家一些恩惠,除此之外,其实交往并不多。”
苏凌阿忽道:“阮侍郎,老夫记得那还是乾隆五十年,当年我不过是个吏部的员外郎,得蒙和中堂青睐,暂补了侍郎之职。我最初半年兼理着些户部事务,算是学习吧。当时我记得清楚,朝廷里有一笔开支,二十五万,就是给江家的。当时约的是一分起息,我初不以为然,可到了江南,看了江南盐商借贷之事,方知你们那里,若是大盐商一时周转不灵,需要借贷,这起步就是三分利啊?其实当时我看着这笔开支,也有些蹊跷,想着太上皇怎么会借给江家这许多银子呢?后来才得知,其实是和中堂……现在该称和公相了,在太上皇面前进言,说江家有大功于我大清,大功成了,可不能忘了江家的捐输之力啊,所以皇上才会开恩,在江家最困难的时候予以援手啊。”
阮元笑道:“若是如此,其实我与江家也是姻亲,自然是要多谢和公相援助之力了。我当年还没出扬州,扬州的事也知道一些,其实舅祖一家,那些年确实不容易。”
苏凌阿也笑道:“所以说嘛,老夫与和公相认识,也有许多年了,和公相是个最知恩图报的人,咱了解他的人啊,都知道。别的不说,听闻阮侍郎在翰林院学习的时候,一向对和公相礼敬有加,所以和公相也记得你呢,每次太上皇和皇上要拔擢新人,和公相可都推荐了你啊。阮学使,老夫听说你是乾隆五十四年的进士,这即便从那一年算起,你为官这也才第十年,还不满十整年呢,就已经是侍郎了。哈哈,老夫是乾隆六年的翻译举人,可是等了足足四十五年,才得以登临二品呢。你说说,这和公相对你,可不是恩重如山嘛?”
阮元也回道:“既是如此,和公相栽培之恩,在下可是不敢忘却的了。若是在下为官有成,定要报答公相大恩才是。”其实阮元多年来屡经提拔,主要还是乾隆的意思,阮元先前见过乾隆,清楚其中原委。对于和珅,只能说阮元提拔之时他未加负面干预,也算一种“帮助”了。只是面对苏凌阿,阮元还是只能恭敬行事。
苏凌阿也生怕自己言语含意过于直白,想着虽然是为和珅做说客,这些事还是点到为止为好。便也轻松下来,道:“阮侍郎啊,你看你这才三十来岁,真是很有精神啊。你这番年纪,二品的珊瑚顶子有了,这偌大的宅子也有了,夫人既是圣裔,那当然是你们后生之中首屈一指的了……唉,你虽是汉臣,可我却一直想着,若是我有来生,能按你的人生再走一遭,不多,四十年,就四十年,我看也值了啊。”
可苏凌阿又怎么知道,阮元为官之前,便已二十年如一日的潜心治学,为官之后,又是百倍的勤勉谨慎?阮元听了,也不禁莞尔,只得又与他客气了几句,将苏凌阿送了出去。
后来,阮元也将苏凌阿来访之事,捡了一些说与孔璐华听,苏凌阿自然不会知道,他走之后,孔璐华令人在客厅中熏了一日的香,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两日之后,阮元又在南书房外遇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南书房本无要事,但按照惯例,在南书房入值诸人需要定期值夜,这日正好轮到阮元,想着日常的退值时间已到,不如先归家用罢晚饭,再及时赶回,遂匆匆收了书卷,想着暂且归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请问,阮元阮侍郎在吗?太上皇有些过年的岁赐,还请阮侍郎出来一下。”
阮元出门看时,原来竟是多次见过的呼什图,也随即对他拜道:“既是太上皇有岁赐,臣自是感激不尽。请问岁赐眼下在何处,我过去取了便是。还有,太上皇近日身体如何,我上次见太上皇,也有半月有余了,却不知太上皇的病情如何了?”
呼什图道:“阮侍郎只管放心,这所赐之物,其实是一箱皮草,都是上好的貂皮,已给侍郎家送过去了。至于太上皇的情况嘛……”说到这里,却不再言语,向阮元使了个眼色,似乎是想让阮元寻个僻静之处再行商议,阮元想着他身上自不会有凶器之物,跟了他去,也是无妨,便随着呼什图来到东首廊下,寻了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死角之处,呼什图方才说出实情。
“阮侍郎,小的一直清楚,太上皇对你那是格外青睐,你先前在京城的时候,我可是给你传了好几次旨呢,我寻常见的官人,可都是一大把胡子了。”阮元知道呼什图虽不比鄂罗哩亲近乾隆,却也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太监,官职低微的官员,根本轮不到呼什图传旨。只听他又道:“所以小的今日,不如给阮侍郎交个底,太上皇见你之事,小的略有耳闻,快半个月了。也亏了太上皇见你见的早,这半个月下来,太上皇饮食都减了不少,也不爱说话了,怕是再没有时间多加教诲于你了。其实太上皇这个年龄,谁不知道呢,人嘛,终究没听说有谁真能长生不老的。我也知道,太上皇这些年来,一直悉心栽培的人里,肯定有阮侍郎一个,可眼下……眼下又能说什么呢?阮侍郎,您心中也有个准备吧。”阮元那日见过乾隆,对乾隆的未来,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听到呼什图这般说辞,面上也不禁涌上一股凄然之色,摇了摇头。但呼什图看来,阮元却是已经相信了他的善意。
于是呼什图更进一步,又道:“阮侍郎,您印象里,皇上是个怎样的人呢?眼下军务要事,都渐渐由皇上参决了,可这没了太上皇的圣断,小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稳啊?”
阮元也报以一笑,道:“皇上虽然即位快三年了,可话说回来,总是没自己决定过什么大事,或许会比太上皇更好呢?我们做臣子的,又怎么敢随意多言?不过太上皇毕竟是十全武功,几十年调兵遣将的经验在呢,对中外各部,也都了如指掌,皇上经验上稍欠一些,也是常事啊?”
“所以说嘛。”呼什图笑道:“这前线军务,最是要紧,片刻也耽搁不得的,皇上经验又不够,这日后可如何是好啊?”说罢,他也顺便望了望周边,这里是个廊道拐角,边上偏殿是祭祀孔子之处,暂时无人使用,已上了锁。一边御药房中,人手都派出为乾隆准备药物去了,这时正巧也没人,这里距离两侧的日精 门、月华门又都有数十步,而护军营的官兵平日只负责把守宫门,以防外人无故入宫,宫禁内这许多角落,未免兼顾不周。这时左右望去,果然无一人在意这片死角。
阮元在京城也曾做官多年,替江府送礼之事便是呼什图无意中透露线索,这时又怎能不知他真实心意?便顺着呼什图的想法道:“其实我想着这前线战事,全权由皇上决断,皇上未经战事,未免会生疏些,可朝中重臣,多有参与了乾隆朝战事的啊?就比如说和中堂,不,和公相吧,台湾之战、廓尔喀之战,和公相都因居中调度有方,得以图列紫光阁了。今日战事若是和公相得以居中继续参决一二,想来君臣协力,天下太平也就指日可待了。”
“哈哈,阮侍郎,其实和公相心中,又何尝不想着为皇上尽犬马之劳呢?”呼什图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和公相说过呢,和公相说啊,前线的事他本也想着尽一份心力,多指点指点几个将军合围夹击之事,只有咱大军调度得当,这贼人的流窜才能无所遁形不是?可皇上啊,总有自己的心意,有些事和公相虽然提了,皇上下旨,却是另一套。按小的意思,和公相毕竟主持国政二十年了,他老人家的想法,只要皇上听了,必然马到成功,王三槐不都抓住了吗?可眼下这样子,公相他老人家也只能空自忧急啊。”
其实他原本声音也不算大,但说到这里,忽然又压低了不少,贴着阮元耳畔道:“小的与和公相认识也有些年月了,清楚他的想法,和公相是想在皇上军令之后,附上自己给前线的作战意见。前线的人又不傻,怎么打仗更容易打赢,还用皇上教吗?只是和公相也犯愁呢,想送信出去,可始终没有帮手啊?”
“呼公公,照您这样说,和公相自己兼着好几个部的部务呢,他老人家随便遣些人出去,不就能送信了吗?”阮元也压低了声音,顺便看看周围,所幸并无其他太监经过。
“阮侍郎有所不知,眼下太上皇这个样子,京城里面啊,早就有些小人蠢蠢欲动了,就等着皇上一旦亲政,立刻就要弹劾和公相呢。他们平日不得升迁,就把气撒在和公相身上,这不是想升官想昏头了吗?和公相从来都是大公无私的啊?但话说回来,和公相也怕落下把柄。所以想着,若是有个与他关系并不算特别紧密的人,能助他一臂之力,将这些信塞在兵部文书中送到兵部一并发了,那这真是大清幸甚,天下万民幸甚啊。”呼什图果然一点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呼公公觉得,我很合适吗?我虽然在南书房,可六部之任是在礼部,却与兵部无干啊?”阮元笑道。
“阮侍郎若是愿意担此大任,那是最好了。至于其他的兵部之事,和公相自有考虑,一定是兵部的路已经通了,再来麻烦侍郎您。公相一向爱惜人才,总不能让阮侍郎自己去冒这逾矩之险不是?”呼什图也笑道:“其实啊,和公相平日提起您的时候,也很多的,一直说您有卿相之才,想着全力栽培您呢。阮侍郎,您这般年纪,就做到二品侍郎,小的平日这旗人后生也见得多了,就连他们都及不上您呢。和公相还说啊,若是您能助他襄理军务,之后川楚这些个贼寇平定了,一定保举您做六部尚书!阮侍郎,您读书考试,辛苦做官,不就为了这个嘛?”
“唉,其实我心中也想着,这前线战事,若是和公相能继续督办,或许一两年内,也就能把这些贼寇扫清了。这王三槐束手就擒,不就是和公相的功劳么?将来若是和公相真的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小心些,为他办妥就是了。”阮元笑道。
这个答复对于呼什图而言,可以说再满意不过,呼什图也点了点头,说乾隆那里还有些事,需要自己多加照料,便折返出去,往养心殿去了。而阮元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也渐渐盘算起之后的行动来。
阮元匆匆归家用餐之后,又回到了南书房。看着天色渐渐昏暗,耳中又问得北风阵阵,只怕这日要有一场大雪,又看着南书房内,只有自己的座位上尚有一盏孤灯,正是清寂之时。可也正在这种清静之下,阮元也开始回想起呼什图之事。
“听呼什图的言语,此番和珅想要向外送出的文书,绝非简单的作战方略,只怕他另有所图。和珅那边,或许皇上早已留意,他仅靠自己之力,已经动弹不得,是以想着将文书暂交于我,让我替他向外传送。他应该知道,一旦皇上亲政,绝对饶不了他,所以想着联系旧部,或许……或许他真的心有不轨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