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二日,鸡鸣之时,江南山庄已经如同往日般宁静。这两日的风波,虽然将山庄上下搅得人仰马翻,但此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清州从卧房走出来的时候,见几位女使正端来几碟小菜放在桌上,是一碟红椒煮肉,一碟粉丝烩虾,一碗蛋羹,一盅炖鸡。苏梦棠已然将昨日的红衣换下,端坐在桌前,眉目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之色。
“梦棠,你怎么样?”清州上前问道。梦棠连忙起身,为昨日之事道谢,又轻声道:“若不是你和云华哥哥赶来,现在都不知会是什么局面。”清州亦是觉得昨日之事十分惊险,点了点头,又问起昨日海涯受伤之事,听到已无大碍,便道:“只要人没事便好,时间急促,我和云华还要回去复命,过两日我们再来,咱们细细再说。”说罢环视一周,想问邵瘦铁去了哪里,却看到张云华也从卧房中走出来,伫立在门边。
张云华的目光定在苏梦棠的身上,眼神中细织着情愫。苏梦棠却低下头,似乎不敢与之对视。清州怕他二人尴尬,忙招呼云华来桌前一同用膳,气氛一时稍显热络起来。云华吃不下,只捧了茶碗,在桌旁喝茶,见茶叶在杯中浮沉,一时又有几分入神。“过两日我们来,若能就着这门外的薄雪,在月下支个锅子,做个拨霞供,涮兔肉吃,也是美事一桩。”清州望着纱帘外的残雪笑道。
苏梦棠也笑起来,说道:“那我这两日就让他们备下,等你们来吃。”云华莞尔,见这两人此刻尚有此等雅兴,心中也稍稍宽松些,提起木箸夹了一些肉。梦棠盯着盘中菜肴轻声道:“多吃点,待会路上冷。”云华“嗯”了一声,又轻声道:“碧湖我带回来了。”苏梦棠点点头道:“正要为这事谢云华哥哥。”“谢什么。”“谢你——”
“应该的。”云华急急出言打断,担心苏梦棠又要说出什么疏远的客套话来。“贵妃娘娘知道我这里出事了?”苏梦棠问道。“知道,”张云华道:“我已经应了她,要在朝为官了。”苏梦棠一怔,她认真看着张云华的眼睛,想确认他此刻的感受,却没从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看到任何情绪。她猜测不出云华和贵妃谈了什么、如何达成了这一共识,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云华心甘情愿的决定。“一会儿我把海涯带回去,”云华忽而说道,不知道是对清州还是对苏梦棠:“在宫里给她找个太医慢慢养伤吧。”
话音刚落,便见邵瘦铁匆匆走入芙蓉斋,说史弥远等人已经准备登船了。几人忙放下碗筷,找来两个女使扶着海涯,沿山路向山下走来。杜充等人在半路相候,见赵清州和张云华等人来了,迎上前来问道:“大人,我们可与史丞相一同回朝?”赵清州点点头,邵瘦铁也在一旁笑道:“这是自然,迟一步,怕是就被他们先发制人了。”赵清州回身问邵瘦铁道:“邵兄可一同前去?”邵瘦铁摇摇头道:“怕经此一难,山庄上下人心不稳,我在这里替梦棠料理两日。”张云华长目一抬,轻笑道:“有劳。”邵瘦铁莞尔颔首,送他一行人走去山门。
苏梦棠跟在赵清州身后,压低声音道:“史氏已知晓我等底细,回朝之后,怕是会对清州哥哥和云华哥哥不利,要小心提防。”清州立住,回头悄声道:“不怕,兵来将挡吧,我们也未必没有还手之力。”说罢对苏梦棠温暖笑了笑,说道:“回吧梦棠,别送了。”便与众人一起快步向前走去。苏梦棠立在原地,回味着赵清州所说的“还手之力”,心中暗思这句话究竟有何深意。
张云华回头看时,苏梦棠站在高处出神,一袭藕色的衣裙翻飞。山上又起风了。
因一路风急浪高,众人到宫门外时,已到了午后。按理寻常文臣武将非诏不得入内,史弥远便率众人在宫外等候,由武德司诸将人入宫回禀。张云华也着人向张贵妃捎话,将海涯接了进去。海涯入宫门时,回头深看了赵清州一眼,说道:“少爷,赵大人,海涯去了。”赵清州嘱咐道:“好好养伤,养好了再做宫里的活计,不要着急。。”海涯动容地点点头,深深看了赵清州一眼,向二人施了一礼,踉跄地走进朱红色的宫门。
赵清州这般颖透之人,自然觉出一丝端倪,可这重重宫墙,实在不容人有太多儿女情长的遐思。不多时,杜充出来说道:“因今日有北面的军情,官家正在与几位大人在内宫商议军机大事,不便宣召,但官家已知几位大人自富春回来,要诸位大人明日早朝各述其职,”张云华和赵清州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几重担忧,一来忧虑国事,二来担心迟则生变。
史弥远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回身对他二人笑道:“军情紧急,富春之事既是误会,也不必在朝堂上张扬了。明日上朝,烦请二位大人替老夫美言几句,其他的事情少说为妙,不要让官家为此分神。”赵清州依然温和,抱拳回礼道:“丞相多礼了,我二人只将所见所闻述与官家,不敢有丝毫错漏。”史弥远盯着赵清州和张云华看了片刻,面皮上展露出一丝笑意,一甩袍袖便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待丞相一行走远了,赵清州道:“云华,咱们去大理寺,找于敏大人。”
于敏听闻赵清州与张云华到了,匆忙来到前厅,开门见山道:“赵大人,张大人,我大理寺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撬开那厮的嘴,看样子是受过规训的。”“一句都不肯说吗?”“只说是去行窃的,不肯交待别的,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嘴脸。”“今日回禀官家了么?”“只能据实说,但苦无铁证,祁怀武倒是承认了,是有人指使他构陷程大人,官家已令人将祁怀武下狱,将程大人送回府中了。”
清州闻言心中释然几分,连说几句“那就好,”又想起郑德刚尚在囹圄,又问道:“小郑大人那里如何?”“今日朝上我正要上奏郑大人含冤一事,忽而有北面军情急报,官家看了,将报中所陈之事说与众人,便散了朝,与童大人和项大人去内宫议事了,只能明日再奏。”赵清州闻言,知郑德刚平反也只是明后两日的事,便放心下来,又问那军报中所陈何事。
于敏长叹一声,沉声道:“金人近日频频犯边,起初只是劫掠财物,欺凌百姓,这次竟在均州一带,屠杀男女妇孺一百七十余口。”云华和清州闻言皆是大惊,忙问:“此事因何而起?”“无非是寻衅罢了,那帮畜生杀了人还大放厥词,说若我大宋称臣纳币,便可保宋国十年无虞,否则今日均州之变,来日便或是临安之变了。”
“砰”,张云华的手重重按在了木椅扶手上:“欺人太甚!”赵清州亦是面色铁青,问道:“朝中诸位大人可有良策?”“听官家意思,这两日应当就出兵,弹压金兵的气焰,眼瞧着便快过年了,不能让北面的百姓这样日日惊惧。”三人一时无话,急景凋年的节令,只望四方早日太平。忽而,赵清州想起什么似的,与张云华说道:“项兄弟不是这几日就要去北面赴任么,不知道官家是否直接让他带兵北上抗敌。”张云华没有吱声,只点点头。
于敏听出赵清州话中的担忧,在旁开解道:“小项将军虽是骁勇善战,却从未独自对战过金兵,兹事体大,官家定然会派几员老将同往,赵大人不必忧心。”赵清州心下安稳几分,想起李卓然应当还在过云楼等江南山庄的消息,便向于敏告了辞,走出大理寺的厢房来。于敏送他二人出来,忽而提起:“还有一件事,赵大人,您托郑大人照看的那个囚犯,今早上已押送蜀地了。”
“哦。”赵清州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应了一声,却沉吟半晌没说出话来,张云华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多事之秋,离开临安未必是一件坏事。”赵清州点点头,强自开解道:“是,总住在牢中,也不是办法,走了好。”于敏道:“赵兄放心,郑大人早吩咐过,找了两个厚道的狱卒跟着,路上能照应一二。”赵清州回过身来,鼻尖已红了,他拱拱手,冲于敏说道:“多谢。”
这边望海楼中,秦国锡吹着杯中的茶叶,问毛掌柜道:“那日住在丞相隔壁的,究竟是哪些人?”毛掌柜躬身立在秦国锡面前,满脸堆笑道:“将军,那么些时日了,小人怎么记得清呢?”秦国锡看了左右一眼,早有人将一把闪着寒光的宝剑,压在了毛掌柜肩头。毛掌柜素来知道秦国锡为人,见状慌了神,一叠声道:“将军这是怎么说,小人一向对丞相和将军从不敢有二心啊,将军真的冤枉小人了。”
秦国锡放下手中的杯子,冷冷笑道:“毛掌柜,你对丞相忠心,丞相是知道的,可你不仅对丞相忠心,对所有来这里的客人都忠心,丞相也是知道的。收起你处处逢迎、八面玲珑的那一套,今天我只要一句实话。”毛掌柜刚想辩解,秦国锡已然再无半点耐心,“啪”得一声将杯子掷在地上,大喝一声:“信不信老子宰了你!”说罢便作势要抢过手下的剑来。毛掌柜已是汗如雨下,嗓音都变了:“将军,且容小人想想。”
秦国锡抢过剑来,向着毛掌柜身后的一众伙计歌女走过来,顺手拉过一个伙计,一剑割伤了右腿,回身对毛掌柜吼道:“想到了吗?”那小伙计的右腿立刻皮开肉绽,鲜血随即汩汩涌出,望海楼顿时乱成一团,哀叫声哭泣声求饶声响成一片。秦国锡环视众人,众人面向其跪着,因畏惧其手中沾着鲜血的剑,皆向后退去,唯有伙计阿宏趁乱悄然向前挪了挪,将歌女清雪挡在了身后。
毛掌柜藏在袖中的双手抖如筛糠,却见秦国锡又拉起一个歌女,玩味的拉到近前嗅上一嗅,随即往地上一推。那歌女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忙起身想躲进人群,却被秦国锡猛然一剑刺穿了左肩。歌女身上的织锦的窄袖白衣顿时涌出血迹,她惊恐万状地看着尚在肩上的长剑,瘫软在地,发出恐惧与痛苦的哀嚎声。有伙计跪着上前哭求毛掌柜道:“掌柜的,您就说了吧。”毛掌柜长叹一声,正欲开口,忽听人群中有人说道:“那日隔壁之人是我。”
众人皆循声望去,见一人从人群中站起,头梳云髻,明眸皓齿,正是歌女清雪。秦国锡觑起眼睛,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清雪,问道:“你?你在隔壁做什么?”“小人……在隔壁调琴。”“哦?”秦国锡将剑拿在手里,向着清雪走过来,又问道:“你可认识隔壁想要行刺丞相之人?”“不认识,也不知此事。”“你在隔壁为何人弹琴?”“隔壁只有小人一人。”
秦国锡回头看看毛掌柜,见毛掌柜亦是一脸的惊诧,便知清雪是在替人掩饰。他向着清雪走过来,问道:“本将军最后问你一次,你为何在隔壁,又是为何人弹琴?”话音未落,剑已直指清雪胸口。可未等剑锋沾衣,忽被什么兵刃击中,将这宝剑的力道卸了。秦国锡诧然看去,只见清雪前面又站起一个少年,身量尚小,但面容坚毅,手中握着一把匕首。
那少年挡在清雪面前,一言不发。秦国锡怒不可遏,当即吩咐要将清雪和那少年连同毛掌柜绑缚起来带走。清雪忙道:“将军,行刺丞相之人,我等当真不识,那日隔壁真的只有小人一人,小人愿签字画押,这里不干阿宏和掌柜的事。”秦国锡哪里还肯听,只催促左右立即上前。左右见阿宏持刀而立,面无惧色,与众人皆不同,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一时也捉摸不定,便要先上去拿下毛掌柜。
秦国锡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冷笑着对阿宏说:“好小子,你是个有胆量的,可你手中刀虽快,却不能同时救两个人,毛掌柜和这姑娘,你选一个。”说罢,将手中剑放在了毛掌柜颈上。阿宏回头看了一眼,见已有人同样将剑放在了清雪颀长雪白的颈上。“你怎么不问问,我是不是知道。”阿宏开口道。“那你说说,每说一个人名,我就放掉一个。”秦国锡耐着性子对阿宏说道。
“阿宏!”清雪急切叫道:“不可说。”秦国锡笑起来:“这就不打自招了?不可说什么?你们是自寻死路!”笑声未落,他大喊一声,举剑便向毛掌柜砍去,情急之下,毛掌柜伸手去挡剑,口中说道:“将军饶命,是项将军!”
秦国锡的剑停在了半空,又问道:“你说是谁?”
毛掌柜痛哭流涕道:“是巡防营的项抗将军啊!”
秦国锡心满意足地收起宝剑,将毛掌柜扶起,说道:“毛掌柜,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若早点如实相告,我又何必在你这里唱着一出呢。”他随即吩咐手下:“快找两个郎中,上望海楼来。”又看了看清雪和阿宏道:“这两个似是同谋,带回去,本将军要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