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虎祖上曾经阔过,住过红墙琉璃巷,是一户有底子的人家,要不也不会给他起这么冲的一个名字。
可惜到了韩擒虎他爹这一辈,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他爹留给他最值钱的家当,就是这个韩擒虎这个大气磅礴的名字,听上一耳就能让人深深记住。
他爹死后,二代单传韩擒虎吃了几年百家饭,浑浑噩噩长到十六岁,开始受不了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碎嘴,走投无路,只好拜别了爹娘的坟头,在街口朝施舍过衣食的街坊们跪磕了三个响头,提着那杆祖传的长槊,直往北方投军。
韩擒虎是个聪明人,既没有往西北,也没有往辽东,在这两处边关只要敢冲敢杀,出人头地很快,但死得也快。老韩家就这一根独苗了,韩擒虎不想老韩家绝后。再则,听说西北和辽东狠人多,韩擒虎掂量过自已的心肝肺,不是狠人的那一类,所以往正北方向是最好的选择。
十三年后,年界而立的韩擒虎衣锦还乡。领正四品武官衔,授殿前禁军统领,入兵部掌职方司。
韩擒虎是潘太师在西北大战后亲自点评的的十几位建有大功的青壮武将之一,评语为“忠、勇”二字。本来潘太师是想让韩擒虎去崇关,而让黄柏掌兵部职方司的,后来李棠溪担心眼里揉不进砂子的黄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二人调了个个。
韩擒虎暂时还没有资格住进红墙琉璃巷,回京之后,就孤身一人住到原来栖身的陃巷里,每日牵着一匹瘦马步行去兵部听差。但许多人都认为韩擒虎必定能搬回红墙琉璃巷里住。
这样一位大好前途还没有过婚娶的青壮武官,是许多门阀眼中的理想金龟婿,却跑去向天波府杨家一位婢女求亲。这事渐渐在大梁城西边的各大街小巷和门庭院宅里流传开来。
杨六郎终于听到这个消息,一阵慌乱失落袭来,失魂落魄,一头从屋顶栽了下来,人事不省。
事情就这么凑巧,韩擒虎求亲的当日,杨六郎出城拦阻黄出尘,杨珍珠亲口答应婚事那日,杨六郎一路撞毁四十余户人家围墙庭院,从胭脂巷一路杀到清风巷,在枪林箭雨中走进清绝楼众人被困的小楼里。
婚期定在五月初六,端午节次日。刚刚驱除百邪,否极泰来,正好婚娶,生子不受邪蛊灾祸,福寿百年。
已经两年多不沾酒食的杨六郎,破天荒地喝起酒来。一坛新酒从头浇下,全身从内到外,火辣辣的疼痛,五内俱焚,头晕目眩,神魂震颤,比之在地谷天坑刚醒来的那些天还要难受。
杨大个子像行尸走肉一样离开清绝楼后失踪三天,清绝楼众人都急疯了,幸好张庆之终于循着酒香在旧郑门的城楼上找到了昏死的杨六郎。身边共有二十余个空酒坛子。
从这里俯瞰,可以把天波杨家尽收眼底。张庆之恍然大悟,猜出了杨大个子是什么人,怪不得第一次见到杨大个子半张脸时,就感觉似曾相识。
杨六郎的生根面皮已经扯下不知扔到何处去了,一张面孔,半边苍白静谧,半边却如厉鬼一般。
人耶?鬼耶?
表面风轻云淡的张庆之,其实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潘太师在西北送入京的捷报,明白无误载明杨家父子皆殉国,兵部的秘档里,杨家父子怎么死的,都记录得一清二楚。现在杨家还有一个人回到了大梁,还在清绝楼里做了杀手,这事怎能让张庆之不心惊?
张庆之也没有通知清绝楼其他人,静静守在杨六郎身边。
东方微白,杨六郎再次醒来,未张开眼就伸手摸索酒坛子。
“没了,都给你喝光了!”张庆之微笑道,“如果你还想喝,不如跟我回清绝楼,那里的有一窖子的好酒。”
杨六郎才回过神来,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几天你醉了几次?”张庆之仍然笑意温和地问道。
“是死了三次。”杨六郎用力锤打着如同被刀斧劈裂般疼痛的脑袋,没有好气道,声粗砺沙哑不像人音,几分鬼气森森。
“如果放不下,咱哥俩现在就去把人抢回来。如果是放心不下,咱就设个局,好好敲打敲打姓韩的。”张庆之仍然笑意不减。
杨六郎回到清绝楼之后,就躲入酒窖里,一日一醉,一醉一日。
放心不下,更是放不下。
张庆之心知肚明,却不管众人如何威逼利诱,咬紧牙关没有透露一丝口风。清绝楼众人虽然感到吃惊和担心,但也只能听之任之。这里的每个人都有过生不如死的伤心事,都体会过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知道杨大个子需要独自舔伤。
幸好清绝楼酒窖里的酒足够多,足够好,老板们也很大方。
紫娟毕竟是个女子,心肠柔软,几天之后,开始担忧起来,终于忍不住走进酒窖子。
杨六郎刚好醒来,坐在地上,正要拍开一个酒坛子的泥封。
“你应该回家,回到薛延春芽那个小院里。”紫娟蹲在杨六郎面前,柔声道,“你都差不多被腌成一个陈年酒缸了,回去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的衣裳。”
不管何种情形,家和女人都是男人最好的疗伤圣药。
杨六郎没有回应,举起酒坛就要继续求醉。
紫娟伸出手,轻轻压在酒坛上。
“春芽姑娘已满十七岁,正是一个女子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不管你心里是怎么样想的,都该回家看看,都要为她打算一下。她是一个好姑娘,应该有一个好的归宿,这才是人间应有的道理。美好的东西,如果是一个坏的结果,大家一会会伤心遗憾,等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一定会心疼后悔得要命。”
紫娟直视着杨六郎迷茫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薛延春芽病了,得了魔怔,病得很厉害,几天来,有气无力倚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水米不进。老嬷嬷请来的郎中,刚跨进房门,就被春芽歇斯底里用各种物什给砸出门去。三番五次之后,老嬷嬷只好暗自垂泪,束手无策。
半闲堂围杀清绝楼这么大的事,薛延春芽当然会听到风声,所以卷了铺盖在清风巷苦苦等了七日,三月十五日清早,看到那个高大雄健身影从小楼里走出,便满心欢喜起来。
薛延春芽带了两套衣裳,一套嫁衣,一套孝服。
“他活着,我穿嫁衣接他回家,他死了,我穿孝衣为他收尸。”那日出门,薛延春芽眼里噙着泪水笑着与老嬷嬷挥手作别时,如是说道。
可惜,老鹰刚杀了谢千眼,场面一下子就乱了起来,人潮如惊涛骇浪,冲散淹没了她的视线,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没关系,他会自已回家的,这么大个人。”薛延春芽摔倒在地上,一身泥土,还有几个脚印,仍忍不住如此安慰自已。
一日一日过去,清绝楼平安无恙的消息传出,杨大个子还没回来。信心一日一日被消磨殆尽,所以薛延春芽就病了。
“小姐,要不我去清绝楼找他?”老嬷嬷小心翼翼问道。
“不许去,谁都不许去!该回的自会回来,不想回的求不来。”薛延春芽竭尽全力嘶哑地咆哮起来。然后抱着被子默默流泪。
“你去找他回来看我最后一眼吧!”薛延春芽大声呼唤老嬷嬷,可惜没人听见,因为这只她在梦里的呼喊,没人能听见她梦里的心声。
一身酒渍的杨六郎叩响小院的侧门,颤颤巍巍的老嬷嬷打开门后,先是猛然一愣,然后喜极而泣,转头冲着屋子大喊:“小姐,姑爷回来了!”
死气沉沉压抑得让人发疯的小宅院,马上就生动活泼起来。
杨六郎破天荒走进薛延春芽的闺房,站在她的床前,伸出一只满是污渍的大手,轻轻按住薛延春芽的脑袋,制止她挣扎起床。
“我只是要回来洗个澡,没别的。你睡你的觉。”杨六郎淡淡说道。对薛延春芽病入膏盲的样子却波澜不惊。
“好,好……”薛延春芽一边流泪一边笑着点头。
杨六郎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穿上一件宽大舒适的棉袍。两只袖口,一只绣着牡丹花,另一只绣着并蒂莲,胸前还绣着两只戏水鸳鸯。
杨六郎低头一看,哑然失笑。袍子是薛延春芽的杰作,一针一线,认认真真,丝毫没有敷衍。不愧是清绝楼教出来的女子,多才多艺,不但是琴棋书画诗词音律这种讨人欢喜的雅事,连裁缝女红这种居家俗事也样样精通。
难怪老嬷嬷捧着袍子时,感慨道:“这是小姐用了一年时间做成的袍子,今日终于穿在姑爷身上了。”言语间,道不尽的欣喜。
杨六郎推进屋,就发现薛延春芽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无限娇羞。
“今晚我来侍候你……”薛延春芽低着头,说话的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模糊。
“不用!”杨六郎习惯地板着脸。
薛延春芽的泪刷地又流下。
“今晚不用。”杨六郎叹了一口气,尽量放柔和声调,“你还在生病,要多睡一点,多吃一点,养好身体,长……长大一点再说。”
薛延春芽立即自惭形秽起来,靠着拼命吃红烧肉喝木瓜汤长出来的肉肉,病了这些天,又都清减回去了。
“……要不,你就在这里给我念《金刚经》吧。”杨六郎没有硬起心肠赶人,在另一侧的靠墙的浦团上自顾盘腿禅定起来。
“……”
“你真有断袖之癖?”薛延春芽冷不丁在咪咪嘛嘛的梵唱中,夹带上这么一句。
“滚!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生吞活剥了!”杨六郎大怒。张眼一看,薛延春芽两只大眼坏笑得眯成两枚弯弯的鱼钩,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韩擒虎注意到,这几天傍晚从兵部返家的路边,一户不起眼的人家的门内,总是沉静坐着一位身穿薄薄春衫的绝色女子。虽然已经是暮春,但早晚料峭阴沉,穿着薄衫总不算合时宜。
女子看人的眼神忧郁复杂,如诉如泣,楚楚可怜。
“是那种可怜人!”韩擒虎在心中叹息道。脚下却步伐从容,丝毫没有犹豫停顿。
这个世道不尽如人意,有许多出身优越的女子,因为家中变故,被迫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买卖。这就是繁华似锦大梁城的另一面,如果是别的纨绔子遇上了,那是一段儿可以能吹很久的艳事,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
终于有一天,女子站到门外,当韩擒虎从身边经过时,怯生生地伸手拽着他的袖子,把他牵进屋里。边将出身的韩擒虎,像只木偶一样被女子牵着穿堂入室,来到一处隐秘的小屋。
小屋里点着一盏灯,用藕粉色的轻纱罩着,屋里充满了暧昧。
女子盈盈地施了一礼,未语泪先流:“先生救命!我和阿姊已经三日无米食入腹了,请先生可怜。”女子边说边解襦裙。
韩擒虎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碎银,轻轻搁在桌上,转身就走。
“阿哥……阿哥,这如何使得!”身后女子软软糯糯地低呼。韩擒虎毫不迟疑地加快脚步。
“韩将军做了什么亏心事?逃得比兔子还快!”有一人踱着方步,从门屋角的阴影里走出来。
“我就是张庆之,鼠笼坐第七把交椅,清绝楼的少东家。”张庆之板着脸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来我家调戏我的娘子!”
刚才那绝色女子追了出来,衣衫不整,一副受人欺负了的样子,见到张庆之后,立即扑到他的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韩擒虎马上感觉脑袋胀得与谷斗一样大了。
本来张公子在大梁城里已经名声狼籍,经过半闲堂与清绝楼一场绝无仅有的豪赌之后,更是恶名如日中天,军中也渐渐传开,冤死在张庆之手里的各级将校,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看样子,张庆之早就有所图谋的了,不知所图何事。
“我看上了杨家那丫头在先,你把她还给我,你在北边的那些龌龊事,我回去一笔给你勾销了,如若不然,你下半辈子就在大牢里过。我还要把你那玩意一天切一小截,一直切到没见芽为止,你老韩家就彻底绝后了。”张庆之把怀中女子推开,向后一招手,一个脸色
黝黑的瘦汉飞快地端着一张椅子奔来,小心地放到张庆之的身后。
韩擒虎认得这人,是清绝楼的老鹰。不久前在几千双眼睛注视下,一招削了谢千眼的脑袋,所以韩擒虎想不认识他都难。
张庆之大大咧咧坐下,翘起二郎腿不停地抖着,完全一副不着边的地痞模样,老鹰站在他身后,对姓韩的虎视眈眈。
命中注定有此一劫,看来今日是插翅难逃了,韩擒虎反而放松了下来。
“杨珍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请张公子放尊重些。”韩擒虎冷冷道,自然而然把双手抄在胸前,斜着眼看张庆之。
“我劝韩将军识相一点,不要在我面前做小动作,把你袖子中的短剑交出来。”老鹰板起一副死人脸,双眼一直盯着韩擒虎,突忽然出声,就冷得让人直冒鸡皮疙瘩。
“我五岁那年到杨家上门做客,老太太就亲口把杨珍珠许配给我做媳妇,做事得讲点道理,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是你抢了我的媳妇。”张庆之讥笑道。
碰上这种无赖,韩擒虎也是无可奈何,只气得面色发青,双目赤红,双手紧紧攥着袖子里两柄短剑,准备拼死一击,就当为民除害。
老鹰跨前两步,挡在张庆之身侧,软剑刷地一声从袖子里抖了出来,柔软的剑尖指着韩擒虎的鼻子,像毒蛇一样摇曳不定。
韩擒虎在无形的压力,很快就面临崩溃,全身大汗淋漓。
“如果你愿意明天去杨家退婚,我现在就跟你斩鸡头烧黄纸,从此你我就是生死相交的亲兄弟,我包你从此往后,官运亨通,无灾无难到公卿。谁要搞你,不管是黑的白的,明的暗的,我都先搞死他。”张庆之无比真诚道。
韩擒虎咬紧牙关,闭目蓄力,就要出手,刚才已经算好了出手的角度和招式,有六成把握能以死换伤。
“想想你爹娘,老韩家就你一根独苗了,你死了,老韩家就绝后了。”张庆之面无表情道。
韩擒虎决然出手,一剑刺向张庆之面部,一剑刺向心脏部位,两剑都是迅疾无比的杀招。
想不到的是,纨绔惫懒的张公子身手居然不俗,能交叉举起双臂格开了刺向面部的一剑。
韩擒虎被老鹰大摔碑手丢翻在地上,用牛皮索捆成综子时,张庆之才心有余悸扯开衣服,从胸口抽出一块精铁,咣当一声扔在地上。身上还穿有一层软甲。
“羡慕嫉妒吗?”张庆之换起袖子,又从手臂上解下两只护臂来,“大食传来的缠丝锁子软甲,值八千两银子,两只天竺花钢护臂,值五千两。”
张庆之牵过刚才那绝色女子,一把把她推到韩擒虎面前:“把她换杨珍珠,外加我这身软甲和护臂,还有刚才说过与你撮土结拜的事,也作数。”张庆之蹲在韩擒虎面前,轻声道,“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这个道理韩将军该懂得吧,我有的,都分你一半,往后你在边关领兵,我在朝内运筹,天下就是我俩兄弟的了。”
“你杀了我吧!”韩擒虎闭着眼睛道。
“好的,我这杀了你,你的七七忌日满后,我就去迎娶杨珍珠。我会让她多生几个儿子,清绝楼里有秘方的。”张庆之意味深长地笑道。
韩擒虎猛然张开眼,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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