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天,方小虎病愈。一枝笔、一块墨、一刀纸,便卖身给王公子做书僮了。至于杨大个子的恩惠,只能是下辈子做牛做马才能还得清了。
吕老道一惊一吓,气血冲开关窍,腿脚不便的毛病居然好了。当下商议妥当,王公子和吕道士两拨人,明日一起下山,各奔前程。
吕道士要带走的是名刚烈女子,方小虎未过门就守了寡的嫂子,面上瘢痕相迭,是投火以死抵抗那都头强暴的结果。这女子该命中斩尽红尘,随吕道长上武当山出家,正是再好不过的归宿。
次日下山,老贼头没有什么可以饯行和相赠,便领着全部大贼小贼呯呯呯给老道士、王公子和杨六郎各叩了几个响头,在满地雪霜上直挺挺地跪着送别。几人拗不过犟老头,只好各还一礼,掉头就走。
老贼头以为偷偷放回王公子行囊里七十两银子,王公子不会这么快就发现。跪了半天,王公子一行四人都走远了。谁知回到茅屋,乖乖,屋梁上用草绳正吊着那七十两银子呢。老贼头又无声地哭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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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有十几里路同行,王临川瞅准个机会,悄悄问吕道士:“起那卦课真准!?”
这位高深莫测出家人不打诳语专打机锋的道士,随口就来:“坤上离下卦,地火明夷,利艰贞,晦而转明,狩而有获,有惊无险。”
王临川一脸景仰,邋遢老道心中笑翻了。贫道起个锤子的卦课哟,若真是天波杨家的男儿,没一个孬样的,就那百多号只会欺榨手无寸铁百姓的兵痞,一旦见血,十有八九会作鸟兽散了。那身手不错的都头?对下刻薄寡恩,娘们和银子从来自个享受连汤汁都不留一口,年纪轻轻身子早被酒色掏虚了的玩意儿,经得起柴刀几下砍斩?贫道也就是修道不修力,剑法稀松平常,否则早就下山砍人去了。
吕道士打死了也不会想到,他的机锋诳语话音刚落,远在二千里之外的武当山天柱峰金殿,四角大檐挂着的铁马风铎,被一阵怪风吹得铃声大作,东北角的风铎,更是摇断了吊勾,呯然砸在地上。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破败道观,一位在院子里眯眼晒日头打盹的须发皆白的老道人,猛然坐起,从袖中摸出两个铜钱扔在地上,一瞧,跳脚骂起娘来。
“吕玄武,你个龟儿子,老子告诫你多少次,管住你张破嘴,不要开口说卦象,不要开口说卦象……”
玄武相龟蛇,能骂吕玄武龟儿子的,在武当山的道箓牒谱上的名字,皆已作古。
这个无名疯道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跌跌撞撞连滚带爬进到破殿里,还好还好,一盏长命灯虽然黯淡了几分,但还艰难摇曳不灭,过了一会,却又缓缓明亮起来,还犹胜原先二三分。老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裂开没有几颗牙的嘴,嘿嘿直笑。这龟儿子,这龟儿子……
与此同时,大梁城内最高楼台上,那位被去年大雪节气当日白练西来的怪异天象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监正,一阵目炫魂摇,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掏出两枚精金制钱角在龟甲里,坤上离下象。老监正又小心谨慎再次求证,用秘传的蓍卦再卜,仍得坤上离下卦。
老监正长长出了口气,紧锁将近一年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推开窗,日头半高,气象磅礴。
坤上离下卦,地火明夷,利艰贞。君子莅众,用晦而明。南狩而大得,不可疾,贞。
王临川听了吕道士的卦辞,眉头紧锁,回头迅速瞥了杨六郎一眼,神情古怪,心中默念:坤上离下,地在上火在下,晦暗之象。日在东方初登于天,而后在西方入于地,路途遥远艰辛,终有大收获……,火在南方,水克火,水在北方,火生土,土生金,金在西方……
吕道士见王临川口中念念有词,以为自已真唬住了这呆头呆脑的读书人,忍不住得意哈哈大笑,一不留意被绊着摔了个狗啃屎,额上撞了一个大血包。
吕道士又忘了,《易》本是儒家的经典,是六经之首。哪个读书人不会背几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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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薄薄的霜雪,还盖不过衰草荒田,远未称得上银装素裹。
吕道士心中念着武当山上看大雪的情景,从山上最高处往下看,大雪盖过了人间枯黄黑紫,不见肮脏,只剩一片雪白清净。
吕道士福至心田,给身边的刚烈女子起了个道号:雪衣。女子不同意,非要在前面加个方字,方雪衣。
吕道士叹一下,笑一下。
两拨人分别,背道而行。
方小虎与嫂子尤其不舍,依依洒泪惜别,此后一人在山上仙乡,一人在草野红尘,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
吕道士带方雪衣走了二百来步,忽然转过头挥手大喊:“姓杨的,还想听故事吗?”杨六郎眼神犀利,还分明看到吕道士喊话后,还做着天波二字的嘴形。
杨六郎弯腰拾起一颗小石子,向吕道士掷去,声势竟如天外流星一样砸来,吕道士吓得掉头就跑,小石子落在地上,激起一蓬烟尘。
吕道士的故事令人悲怆激愤,让人不忍再听第二次。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一群懦弱的良民被逼上梁山做剪径蟊贼的老掉牙故事,朝朝代代,人名不一样,情节都一样。”
“这山寨中老少妇孺四十六口,不见青壮男子,奇怪吗?”吕道士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因为青壮男子都被山下那帮济字营的兵匪斩了。”
两年前,朝廷在山东换了个剿匪指挥使,采取坚壁清野的路数,方家村迁散的动作稍稍慢了两日,便被那济字都营的兵头安了一个通匪的罪名,三十多个青壮男子,被绑成一排,由那兵匪斩头练刀。方小虎两个哥就是这样成了无头鬼的,父母也同时被斩首。老少妇孺,便被驱赶到梁山里,每月向济字营都头按人头上供银子和一位干净的女娃,否则便纵兵斩草除根,几十颗湖匪脑袋换得的军功赏赐,不见得比这细水长流的收益差。
梁山周边都是官兵哨所耳目,方家村的老少蟊贼拖家带口,无法越过那天罗地网,如引颈待戮的笼中鸡,看着身旁同伴次第消失,却毫无办法地苟延残喘。
方家村上下无法筹集那人头银子,只好在官兵的包围圈内,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每月打劫一二个被官兵故意导入此地的士子客商,替官兵搜刮财物,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直到吕道士被绑票上山,仗着一手半桶水祈福禳灾的术法和马马虎虎的黄禄医术,与那都头好说歹说,磨破嘴皮,每月照交人头银子,外加几大篓止血治伤的草药粉膏,才保住了剩下七八个未长成的女娃儿。
吕道士久经沧桑,一眼看穿了那都头的险恶心思。大野泽匪盗被击破寨寮之日,便是这伙小蟊贼全体授首之时,那些被抢的士子客商,便是如山铁证。如此便一举盖过了济字营杀良冒功的丑恶行径。
一路上,方小虎本能地抗拒与杨六郎接近,虽然杨六郎有为他为全村人报仇雪恨的大恩,可方小虎总感觉到大个子怪人身上那股浓稠的血腥和戾气,令人呼吸不畅,只能敬而远之。
郝南被那贼巢里的众人歇斯底里癫狂哭笑和一颗血淋淋人头惊扰了心神,一路上失魂落魄。上了官道,到一处简陋村庄便病倒了,两天水米不进,尽说胡话。
王临川衣不解带照顾了两天,实在无法,只得把行囊里仅剩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又留下八十两,嘱托借宿的慈眉善目的老屋主,去找个郎中,尽心照顾郝南,直到病愈,如还剩有些许银两,就给郝南当盘缠回家。
王临川前脚出村,郝南便能起床喝了一大盆粥,好端端的饿了两天,的确饿惨了。第三天,估摸王公子走远,郝南便跟老屋方要回那八十两银子,翻身上马,望着南边奔如脱兔。
老屋主满心欢喜目送客人南归。这两天尽心尽力,总算有个善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佛!
郝南一路快马加鞭回到郓城,在家门口惊得跌下马来。路过街坊连忙七脚八手把郝南救醒,可是生生被马蹬套住拗折了一条腿,以后一生,恐怕得与拐杖相依为命了。
过了几日,郝南已经能拄着拐杖蹦跳,便忍着疼痛,耐着性子与那蓬头垢面、目光呆滞、语无伦次的父亲郝运老镖头费劲周旋半天,终于从这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絮言中,再加上街坊的七嘴八舌的陈述,弄明白了事情真相。
郝南护送王公子北上的次日,郝老镖头受不了徒弟们饿狼一样的眼光,把那这辈子都没摸过几次的四百两银子,兑换成了钱庄的银票,以方便藏匿。夜里高兴睡不着,点着蜡烛把藏在各处旮旯里的银票摸出来,在床上看了几次,亲了几次。忽然屋外风响,起身关窗,回头一看,蜡烛倒在银票上,再点着被帐,大半生辛苦,变成了一推瓦砾。
往日跟着走镖混饭的徒弟们,见无处容身,次日一早便树倒猢狲散了,一个都不曾留下。郝运老镖头一时怒急攻心,痰塞心经,得了失心疯,这些时日,全靠以往嘴滑时常褒过的街坊们一衣一饭地施舍,在马厩猪栏里栖身至今,好不容易才盼回了儿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郝南的那匹坐骑,因街坊们救人心切而疏忽看管,驮着郝南的全部行囊家什,逃得不知所终。郝南一听,又跌倒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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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剿匪指挥使大人,从济字营回来后,心神不宁坐卧不安了几日,终于横下心来,从一隐蔽之处,翻出了一封密函来,依着那密函上指名道姓,把济字营七八个伤兵,还在其他兵营的十几个老油条,绑了扔在在兵校场中央。当着众将官的面,指挥使照着密函上罗列的罪状宣读,读几条下令斩一颗脑袋,读几条下令斩一颗脑袋,最后勾起了自家心底的血性,抢过刽子手的大刀,也不去照本宣科,手起刀落,一鼓作气,亲自砍了最后那四五颗脑袋。
指挥使仍恐不够,次日卸了甲去了刀,带了两个大头兵,亲自走了一方家蟊贼的老巢,恭恭敬敬把剩下的几十号老弱妇孺送回以前的方家村,赔了些银子和米栗,还有几条耕牛和一批农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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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二主仆三人千辛万苦爬上匡庐山主峰汉阳峰峰顶,眺长江,览鄱阳,江湖里烟波浩淼,杜老二心中豪气横生,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面对大好河山迎风放了泡水,水珠四处随风飘散,还溅了自已一身。书僮杜波竖起大拇指拍马屁:“少爷大气,这样都能跑马圈地,可惜山下无人有福看到这飞流直下如银河挂落的宏大气象。”
杜老二打开家什,白帛炭笔,竟然如同王临川一样,做那描绘江山地理标记风土人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