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甲等十五人棒伤未好,还不能下地。
张庆之每日在欧阳甲房里咬牙切齿,看那模样,恨不得生啖了卧牛镇这班衙役,好为欧阳老哥报仇雪恨。事实上,那班衙役正被张庆之挟来侍候欧阳甲等人,衣带不解,勤勤恳恳,生怕有一点儿懈怠被这六品官大人抓住。张庆之每日总要找几个由头,随时把三五个衙役大耳括子抽得面目肿胀。
至于县太爷,张庆之把他丢在大牢里吃了多餐牢饭,亲自动手,一顿鞭子外加一把烧红的烙铁,把他的值钱的细软物件和各类玩意都搜刮干净,把银子都发给了府衙中的下人们,通通打发回家。把那个助纣为虐的师爷,剥剩条亵裤,像个褪了毛的白条猪,敲锣打鼓,一脚板踢在屁股上,赶出了县衙。
张大人越是雷厉风行,下面的人就担心起来,委婉地提醒几次,无依无据,越权办事,须当小心谨慎预留后手,那知张庆之大手一挥,毫不在意道:“老子兵部办案,抓了个县太爷通兵匪,正在放线钓鱼。哪个蝉儿敢先声。”
傍晚时分,杨六郎已经感觉不到阳气销磨了,在院中无事,看着卧牛镇背靠着的高山出神。张庆之刚好吃完饭踱着方步出来,一见杨六郎,立即垂手缩脖,一脸谄媚来到杨六郎面前,顺着杨六郎的目光,看见了落日余晖洒在高峰崖屏上,有点金碧辉煌的样子。
张庆之马上一副陶醉的样子,然后快速乜了杨六郎一眼,提议道:“上去看一看?高处远望,夕照群峦,最是动人。”
杨六郎不吭声,站起来就走。张庆之屁颠屁颠跟了上来,向后招了招手,一个原在刑部的老油子便远远的吊在二人后面。
上山这事,看看在眼前,爬爬要半天。杨六郎和张庆之上到峰顶,非但没有看夕照群峦的景象,倒是月已上中天。
杨六郎面向东边大梁城的方位,张庆之站在杨六郎的左手边,稍稍落后小半步,也是举目东望。
月光如水,匀匀洒在天地之间,已经有云海生成,聚散飘流不定,如苍海扬波,群峦像海水巨浪中的礁石,如沉如浮。
如今卧牛镇距大梁城不足三百里,快马二日路程,却是阴阳陌路,咫尺天涯。昔日西北壶口镇,距大梁城四千余里,许多老卒少年参军,垂老才归,其间不曾回乡探家一次,更多的是青壮已死,埋骨他乡,却是天涯咫尺。
昔日天波营里都是豫中音。每到节庆赐酒,喝多了的一营糙汉子全乱了上下尊卑的规矩,搂肩揽颈叔啊侄啊乱喊。如今三千亲戚新成鬼,唯有一人登高望故乡。
青山挡不住,毕竟东归去。
西北瀚海黄沙鼓角急,中土青山明月不曾空。
杨六郎伫立良久,轻叹一声,长长嘘了口气。
一角酒的功夫,一阵阴冷的急风从背后吹来,衣衫猎猎抖动。张庆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冠被吹去,在云海里扶摇翻飞如黑鸾。
被这股急风掠过,东方云海激荡,被犁开一道宽大沟壑,久久不能愈合。
天波府的杨老夫人自收到潘太师的战报讣告后,饮食渐减,身体日差,各房儿媳半年多来,且悲且忧。
杨六郎在卧牛驿登高望乡之夜,杨老夫人又做了相同怪梦。有白虎自西边来,在府外逡巡不入门。
杨老夫人生杨昭烈时,曾梦见有幼虎入怀。
因皇家忌讳,杨令夫妻不敢声张,止二人知道。又不得不应讖,所以杨六郎在家小名猫儿。
二十三年前的幼虎和近来的白虎,形体已经不一样,可额上红印如出一辙。杨六郎出生时,接产的稳婆失手,剪刀刮伤了的眉心,一道红印通天贯地,对岁才渐渐消了。
杨老夫人唤醒房里的丫头阿珠,也不点灯点烛,就着月光,一起摸到杨六郎从军前住的南厢房里。
屋里一桌一椅一床而已,没有书架画案,也没有刀弓剑戟。半点没有大户富家子的气派,杨六郎当年在家,也就是这个样子,一成不变。
月光从窗外斜照入来,椅子上有两个猫爪样的印痕。
杨六郎不喜欢关窗睡觉。离家参军后,除非下雨下雪,阿珠才过来关窗关门。
杨老夫人在椅子前蹲下来,喃喃低唤一声:“猫儿啊……”用手在椅子上轻轻覆着两只猫爪痕,泣不成声。
维熙三年五月,户部侍郎范文稀平调外放,知苏州,明里是平调,暗里却是贬谪。都是一张破嘴惹的祸,前有《十事疏》、《上执政书》,后有《上政知侍郎书》,已经得罪了一大票根深蒂固的朝中大佬,再加上最近的《谏降敕授官书》和《谏议太后书》,幸好太祖立国时与天下盟誓,不杀谏官诤臣,否则范文稀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知苏州,还是潘太师出面力保,加上晏学士等一班清流暗中操作,在皇都内外形成支持范的與论,否则,范侍郎真要回家卖红薯去了。
好友作赋戒范文稀,举例乌鸦讨人厌,皆因叫声聒噪刺耳,劝他少说话少管闲事,范文稀倒好,大笔一挥,在好友的信后,写了八个大字,算是回复: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不过相熟的人也不觉得什么新奇事,范文稀有本事,还更有一把臭嘴,刚过不惑,已经几上几下,朝中无人能比。
范文稀六月到苏州,苏州七月发大水。朝中有好事者,说大约是范文稀在苏州开骂了,口水都淹了苏州府。范文稀听了也无暇计较,正在开仓赈灾,组织民众疏通河渠,兴修水利,导引太湖水入海。还能抽空兴建郡学,亲自给蒙童授了几日课。还能抽空几次上书议事,直砭时政得失。虽处江湖之远,不改忧国忧民本色。
潘仲询的太师位是个虚职荣职,但身兼两职的中书平章事和枢密院使可就是实打实的朝堂关键权职了,几是一人之下。范文稀去了苏州,潘太师闭门谢客三天,然后出关与李棠溪和侯玉阶各密谈一天,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非必要不视事。
因为潘太师正在着手编撰兵书《武备指要》。潘太师心太大,《武备指要》是一部包罗古今,涉及经济军事的兵书,非一人十人或百人能完成。古往今来,兵书千百种,各是兵家名将的自己经验见解总结,篇幅内容有限,皆着重于攻伐谋略和行兵布阵两项。潘太师所做的,是参考朝庭对修史的做法,举一国之力文武之力,集各家之长,编著一部宏篇巨著,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按潘太师的想法,其旧作《器械策》仅是《武备指要》的一个章节基础,可见完成该书的艰难险阻。国子监大祭酒张夫子听闻,都有劝阻之意,无奈架不住老潘咄咄逼人。于是便把老潘交给的一大叠游学考察内容,分别安排专门驿卒送到各领队国子监学生四处游学的祭洒和学监手上。
一晃十多日,欧阳甲等人能下地行走了,张庆之在卧牛镇作威作福的够了,把县太爷从牢里放了出来,在县衙里设了桌宴席赔罪,低声下气连连向县太爷作揖延请上座,自己罚酒三杯,向县太爷通报本次剿匪成果,事关重大,不能事先通报,只能委屈县太爷演了出苦肉计,县太爷协助剿匪,劳苦功高,定当上报兵部吏部嘉奖云云。县太爷在一桌圈儿陪座的满脸横肉虎视眈眈下,一脸且惊且喜,感恩戴德。
张庆之一行加上欧阳甲一行,浩浩荡荡向东而行,一路风烟滚滚,有村镇的地方鸡飞狗跳,无人迹的地方鸟兽敛迹。
张庆之在卧牛驿的时候,闲着无事,从县衙库房里,翻出半顶紫铜头盔,估计是久经沙场的物件,表面凹凹凸凸,箭痕刀痕枪痕什么都有,最后干脆被斩成两半,估计铜盔里裹着的脑袋也斩成了两半。找了当地一位老铁匠,亲自盯着老头燃烧敲打老半天,做成一个铜面罩,五官立体,竟有几分像杨六郎以前的脸面。张庆之那次误闯杨六郎的住屋,见识过杨六郎的左脸大致轮廓样子,依葫芦画瓢的本事当真不弱。
张庆之把面罩送给杨六郎,杨六郎接过,看了两三眼,挤了个沙哑的谢字回了张庆之,转过头去,把面上的纱巾解了,戴上铜面罩,与面形很是贴合。外面还仍然罩着帏帽,的确方便多了。
张庆之搓着手,绕着杨六郎转了一圈,很是高兴。
向东走了三天,张庆之在一家酒馆打尖吃饭后,去向掌柜付账,接过掌柜偷偷塞来的一小截竹管。当晚张庆之向欧阳甲告罪一声,说忘了件重要的件遗落在县太爷府上未拿,得快马加鞭赶回。一天后,张庆之出现在卧牛镇,直闯一处宅子,正好在堵住院子里一队商贾正在收拾,准备起程西行。
张庆之热络地搂着带头大汉,说要聊几句贴心窝子的话送行,连拖带拽弄进里屋。反手闩上门,两人坐下,张庆之立即换了副阴沉的面色,大汉一脸迷蒙无辜惴惴不安,张庆之却眼神凶恶吃人,瞪了大汉半盏茶功夫,见大汉还是装得一副惶恐老实的样子,怒向胆边生,跳将起来左右开弓,七个荤的八个素的十五个大耳刮子招呼到大汉的脸面上,速雷不及掩耳,打完了来个双掌下压,气沉丹田。
大汉被打得晕头转向,眼里才升起了怒意,手习惯向腰间摸去,张庆之更快一步,在大汉面前张开手心,一件细小精致的物件呈现在大汉面前。这个捏着图像捉拿陆黍年,把茶缸子砸破陆黍年脑袋的神秘带头人,瞬间焉巴了下去。
张庆之从屋子里出来时,神清气爽,笑语盈盈与每个人亲密话别,出了院门,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杜家老二杜由正在江南游学。
杜由,字芷舟,排行第二,出身耕读街高门大族杜家。可惜了杜老二所作所为糟贱了祖父所赐的风雅的名和字,与西边红墙琉璃巷的张庆之,并称大梁城二害。都是自娘胎里便憋着一肚子坏水的货色,幸好二人的志趣不一样,各有各的纨绔圈子各有各的玩法儿,在小小大梁城里,不见如参商。张庆之是能衣冠作揖的将种世家子,杜老二是擅长撸袖揍人的清贵读书人。
杜老二上年大寒和立春时节闯的祸,着实让杜家除老太爷外,上下都悬了很长时间的心眼儿。老太爷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舍得苛责杜老二,也难怪,杜老二自小跟老太爷隔代亲,在襁褓里就谁也不尿,就喜欢尿得老太爷一身湿,还扶墙学步时,就敢爬到卧榻上拔酣睡中老太爷的胡子,十二岁偷老太爷酒喝,十三岁与老太爷对饮。杜家家风严正,只出了杜老二一个讨债的祸精。
杜老太爷架不住一大家子的软磨硬泡,清明过后,安排了一匹马、一个书僮、一个老仆,把杜老二连哄带吓打发去了江南,求个耳根清净。
“江南好啊,千里江堤绿映红,女子纤弱水灵……”
“江南好哇,三秋桂子十里荷香,女子婉约清扬……”
……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真不去吗?也好,明儿我去钦天监找老头儿看个日子,把潘老头的小女儿给娶进门,赶明年开春,就能给我生个曾孙儿在膝前承欢了……”
“我去我去,明天就动身……”
杜老二现在儒冠青衫,青竹书箱,人模狗样,一老仆一书僮,一匹大马,一副殷实家庭读书人游学的样子。与大梁城里邋遢污糟有了天壤之别。
杜老二与国子监学生同在芜湖,却不是一拨人,相隔两日脚程,杜老二铿铮三人行,信马由缰;国子监有祭酒学监带队,住宿行止,皆有规划。
杜老二也收到大梁城快马送来的信,不过与国子监学生不一样,杜老二的信是潘太师差人直送的,国子监是张夫子转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