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长形的餐桌,此时只坐两个人显得有些许空荡。
若是相对而坐的话,距离会太过遥远。
虞谦坐在主位,虞渊坐在他的身侧。
桌上明显过多的菜色显示出主人对这场设宴的用心。
除了佣人上菜时偶尔发出的细小碗碟声,餐桌上没有其他的声音,异常安静。
父子俩都是寡言少语的人,相处模式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
安静地用餐。
虞谦抬起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自从妻子离世之后,这几年虞谦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他的儿子变得愈发成熟——
这种成熟并不是表现在外貌或是年龄上,而是愈加沉稳的气质以及行为处事。
即便是脱离了虞家这把巨大的保护伞,他依旧能够独当一面,虽然外人或多或少有看虞渊的身份,但他还是用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天地,这一点上自然让虞谦觉得很是欣慰。
或许是因为年龄越来越大了,心肠难免变得越来越软,虞谦在看着虞渊的时候,总是不由得生出诸多感慨。
方才在客厅的时候,虞渊并没有出声回答虞谦的那句问话,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也许是因为虞渊长这么大,他们父子俩从未沟通过这方面的问题。
“那位叶小姐,你上回跟我提过,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沉默片刻,虞渊淡声答道:
“叶梓茜。”
确认了答案之后,虞谦先是轻敛眉目,似思索片刻,又问道:
“她是B城人?”
虞渊闻言,手中的刀叉一顿。
男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虞谦去调查了关于叶梓茜的身世资料。
但虞谦说的是问句,虞渊一时无法确定。
他随后又反应过来,应该是在六年前。
当时,戎安筠一意孤行地想要离开虞家,她带着虞渊到了B城。
那个时候他们身边一直都有虞家派的人。
虞渊一直也是知道的,他曾经以为那是监视,是无法逃脱的巨大的网,但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无外乎是另外一种保护。
他现在已经能够理解父亲的行为了。
当时监视他们的人,自然把虞渊平日里和什么人走得比较近些,疑似交了女朋友这样的事汇报到了虞谦这里来。
在青春期,这似乎是一件普通寻常的事。
虞谦在当时其实也没有过多地注意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以及附上来的其他材料。
虞谦之所以会对叶梓茜有印象,完全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虞渊回答了虞谦的问题。
只有简短的一个“是”字。
虞谦问:“你妈妈是不是也见过她?”
闻言,虞渊整个人怔住了。
戎安筠去世之后,关于她所有的一切在虞家就像是禁忌一样,没有人敢随意地提起——
这个话题在虞谦和虞渊父子两人之间也是这样的,除了每年戎安筠的忌日,不然他们鲜少会提及。
所以虞渊不知为什么父亲会忽然提起。
他只能答“是”。
像预期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
虞谦又问:“你妈妈叫她小茜?”
虞渊忽然感觉自己的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时干涩得厉害:
“是......”
男人意识到了一件事,也许戎安筠曾经跟虞谦提及过叶梓茜。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每次想起戎安筠的时候,虞谦的眼神看起来都像是在追忆着些什么。
眸光轻闪,虞谦缓声开口道:
“当年,你妈还在医院里的时候,曾经跟我提起过她,我想这件事在她心中一直都是个结,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
或许是内心觉得自责,矛盾和遗憾——
所以戎安筠还是选择把这件事告诉了虞谦,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戎安筠嘱咐过虞谦,也许等到合适的时机,如果还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把这件事告诉给虞渊。
当初,戎安筠以为叶家就要移民了,叶梓茜再也不会回来,所以她始终不想要让自己的孩子做着无望的等待。
等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戎安筠是站在为虞渊好的角度,她知道她的儿子有多倔,替他做出了抉择——
这其实与当初戎安筠非要离开虞家,离开虞谦身边是一样的,她以为这样对他更好,可以让男人少一些痛苦。
可是到后来,戎安筠的病情恶化,被送回A市的时候,在那段时日,她明白了很多事。
也知道自己的离开是虞谦纵容她的任性。
而在一次又一次半夜从梦中醒来,看着站在病房外,那个无声地望着自己,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的男人,戎安筠忽然意识到——
从始至终,自己带给他的痛苦一直都没有少,或许是更多的。
戎安筠才反应过来,也许她做的是错的。
看着虞渊的魂不守舍,戎安筠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虞渊在听了虞谦的话后意识到什么,似乎当年还发生了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心头不知为何莫名涌上一阵浓浓的不安。
从昨天突然知道了叶铮延的离世,到如今虞谦的话,虞渊感觉自己一直被糊里糊涂地蒙在鼓里。
而如今他似乎越来越逼近那个真相,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
但虞渊却是莫名地不敢去触碰它。
在当年戎安筠去世后,虞谦其实没有再专门派人去调查过叶梓茜,只当这件事翻篇。
他也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还会走到一起。
虞谦提及那件已然尘封的往事。
嗓音深深浅浅:
“那时候,我看得出来你妈也很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最后她还是选择把事情告知我,让我必要的时候再告诉你,你知道,她向来都很......疼爱你。”
这并不像虞谦平日里会说出口的话,他只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妻子正名。
虞渊的神色僵硬,似乎连脸上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
他在等待着虞谦接下来的话。
“当年,她是偶然间听说叶家要移民的消息,于是去找过那个孩子,说了一些话,大体意思是......不赞成你们两个接着走下去,希望她不要给你太多无谓的做不到的承诺。”
其实当时戎安筠的原话都说了什么,虞谦已经记不大真切了。
但虞谦知道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阻挠才导致两人的分开,不能接着走下去。
虞谦还记得戎安筠还提到过那个女孩在她面前泪流满面的样子,始终让她觉得无法释怀,她觉得自己太过狠心了——
但这一点,虞谦并没有跟虞渊提及。
听完虞谦的话,虞渊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狠狠地瑟缩,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也问不出为什么,因为虞渊知道戎安筠本能地维护自己的动机。
虞渊并不确定戎安筠去找叶梓茜的时间点,是在他们两人分手之前还是分手后。
她是因为听了母亲的话才选择跟他分手?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想到她多年来密不透风的爱恋,想到她面对他质问时的沉默,沉重的负罪感简直就要把虞渊逼疯了。
虞谦并不知道叶家后来的变故,也不知道叶梓茜所受的苦,所以他一时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虞渊在听到他的话时反应会那么大。
人来人往,分分合合,虞谦以为这只不过是件已经过去了的事,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了,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吗?
像是受不了压在自己身上沉重的情绪,虞渊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
椅子在地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管家忙跑起来,看着两人的神色,唯恐是起了什么言语冲突。
“少爷......”
虞渊忽然沉着嗓子开口道:
“爸,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虞谦还来不及出声阻止,虞渊在说完话后,就已经大步往外走去了。
管家忙走到虞谦跟前问道:
“这是怎么了?”
不是好好地吃着饭,这几年,虞谦和虞渊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一下子把管家给吓坏了。
虞谦显然没有想到虞渊会因为他的话受那么大的刺激,皱着眉头开口道:
“你一会儿去派一辆车跟在他后头,别出什么事。”
虞谦是担心他现在的状态开车很危险。
大步甩上车门,坐进驾驶座。
虞渊俯下自己的身子,无力的将头搁在方向盘上,似乎试图想要减轻从心脏蔓延到全身的锥心的疼痛。
然而那只不过是徒劳的,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嵌进他的心脏,撕心裂肺像是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有多痛了。
那是他挖开自己的心,亲手小心翼翼放进去的人啊,他曾经生怕她受到一点点的委屈,而因为自己愚蠢的骄傲和盲目的自尊……
她究竟一个人承受了多少的东西?
虞渊根本不敢去深想。
他用手狠狠地揉了一把自己的脸。
掏出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在看到上头未接电话的名字时,心尖上又忍不住一阵刺痛。
立即回拨过去电话。
在接通的那一秒,男人就先开口道:
“你在哪?”
虞渊在闻言后,脸色却是骤然一变。
匆忙问了地址,就立即把电话挂了。
管家走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到虞渊的车飞快地从自己面前驶过,车在右转拐出庭院的时候,轮胎在地上疾速划过,发出尖锐的声响。
把管家吓得心也跟着颤了颤,忙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医院内。
梁云飞和安素两人站在病房外的过道。
叶梓茜躺在里面的病床上,正在一边打着点滴,有些昏昏欲睡地打着盹。
安素是为了怕打扰她休息才走出病房的。
不小心把叶梓茜放到她手中的手机一并给带出来了。
没过多久,虞渊就打来电话。
盯着屏幕上闪现的名字,安素犹豫了片刻,接起电话。
在安素挂完电话之后,梁云飞在旁边看着她,出声问道:
“你干嘛要骗他?”
安素嘟了嘟嘴,说道:
“我哪有骗他,我说小茜住的房子着火了,我们现在人在医院,这些不都是事实吗?我哪一句话骗他了。”
梁云飞:“......”
这话说的是没有错。
可是这明显容易误导虞渊,让他以为是叶梓茜住的地方着火,,而且还受了伤,所以他们才会在医院里。
梁云飞知道安素刚才是故意那么说的。
安素就是故意的,她就是觉得气不过,存着心的想要吓虞渊一下,想要知道他到底在不在意小茜。
方才在来的路上,安素知道叶梓茜在打电话给虞渊,可是他没有接。
一想到今天叶梓茜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安素就觉得胸闷难受得厉害,可是她又不能真的对叶梓茜生气。
心头堆积的火气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刚好虞渊在这时打电话过来,算是直接撞枪口上了。
他们刚才带着叶梓茜跑了两个门诊科。
先背着她去看了脚踝的伤,而后才到了这边,医生拿出体温计给叶梓茜一量,果然已经烧至高烧。
在吃了退烧药后,又接着安排了点滴。
好在先前医生检查过了,叶梓茜脚踝上的伤的确是之前扭到的,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一次又不小心拉扯到。
好在并没有太严重的问题。
那位主治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忘出声叮嘱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可别不把这种小伤当回事,这才多长时间,脚踝就接连伤了两次,好在是没有什么大问题,要是伤到了什么根本,以后可有罪受了!”
安素听了,忙连声应道:
“是是是,您教训的是,我们日后一定小心,我回去好好说说她。”
而后,安素转过头去看了叶梓茜一眼。
叶梓茜轻抿着自己的唇,神色看起来异常乖巧,顿时让人一句有火气的话也说不出口。
站在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安素看见叶梓茜在里面躺在病床睡着了。
眉尖禁不住的轻蹙起。
一直悬着的心始终没有办法真正落地。
电梯到了,紧接着是开口声。
过道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梁云飞在侧过头,看到跑过来的人时,从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