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
十一月末,叶梓茜独自走在街道,身形因过分纤细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抬手微拢合外衣和脖间围巾。
A市入冬似乎比其他城市要早些,叶梓茜将近半年还未习惯这的气候。
连一眼望去满目繁华的夜景,亦是格格不入。
风铃声响......
叶梓茜推门走进街头拐角的酒吧。
有几个人看了过来,瞧见来人,又接着做各自手头的工作。
现在还未到酒吧营业时间。
叶梓茜的身形微顿,压下想要出口的招呼,走进员工室放东西,而后照常去问其他人是否需要帮忙——
不出意料遭到礼貌拒绝。
没人敢让叶梓茜帮忙。
要知道,以叶梓茜和柏老板那道不明的关系,谁敢使唤她干活?
缓步走到钢琴旁,叶梓茜拿出专门准备的布巾,细致地擦拭起她每日都要碰触的钢琴。
酒吧内灯光暗下来没多久,轻柔的钢琴声就响了起来。
钢琴被摆放在店内并不显眼之处。
灯光昏暗,将叶梓茜整个人隐匿在其中,并不引人注目。
不同于一般酒吧,此处环境静谧、灯光柔和,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多叫得上名号。
若格局再大些,倒更像间高级会所。
店内的摆饰随便拿一件出去都上得了台面,不少是柏俞城从拍卖会高价竞拍而来——
柏俞城即是员工口中的“柏老板”。
对于只是玩票性质的“小店”,柏俞城倒很舍得下本,全凭自己喜好来。
酒吧渐渐来了不少人,却不喧闹,品酒闲谈间一派高雅矜贵的氛围。
叶梓茜垂眸看向青葱指尖跳跃的音符,浸在自己思绪中,并未留意——
风铃声复响......
走进两人。
酒吧变得更安静了,除还在耳边流淌的钢琴声。
即便光线不够明亮,不少人还是一下子认出那两人——
虞三少和卓逸宸。
虞渊,虞家现任家主虞谦的独子。
认识他的人,无论辈分大小,都唤他声三少。
细数A市的财阀,影响力最大的非虞家莫属,那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豪门,旗下产业涉及建筑、酒店、娱乐众多。
皆知,虞三少两年前留学归来,自立门户成立SK集团,不到两年便轻松上市,盈利额虽远不及虞氏,但谁也不知哪天这位“太子爷”便要回去接管家族企业,无人敢小觑。
站在虞三少身旁的卓逸宸亦是名门子弟。
卓虞两家是世交,卓家向来以娱乐产业为主,旗下博华经纪公司捧红不少大腕。
虽未混迹娱乐圈,但卓少花名在外,换绯闻对象犹如一日三餐,圈内多的是想从卓少这走捷径的。
面容淡漠如冰,虞渊的唇角没有一丝弧度,漆黑的眼眸中透着冷锐寒光,显然不喜被人如此注目。
今日就不该随了卓逸宸的提议,应找个清静会所。
“三少,来都来了,高兴点嘛!我看靳尚这小子介绍的地方还不错啊!”
若说卓逸宸的长相,绝对称得上“妖孽”二字,很少有男人可以用“漂亮”来形容,其本人又喜卖弄“风骚”——
就如今日卓逸宸就穿着一身酒红色的西装,恰到好处的项链手表配饰,还有头顶的发蜡,让人错以为他是来酒吧走秀。
卓逸宸想拉虞渊找地入座,思及这位大少爷不喜别人触碰又作罢。
酒吧在最初寂静后,现已有不小动静,有些人已在想该如何上前攀附结交,或者该先点些名贵的酒送去?
叶梓茜注意到反常才抬眼——
琴音骤顿!
叶梓茜刹是睁大双眸,怔了片刻后像逃避似的收回视线。
面色难掩慌乱,指尖微颤僵硬,叶梓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弹什么。
懂音律之人一听便知,琴声早已乱了。
即便隔了这么多年。
仅一眼,叶梓茜就认出那人。
如果说六年前的虞渊还残存一丝稚气,那如今的他,已然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陌生的成熟男人。
黑色西装在身,较从前更加高大挺拔,五官深邃立体愈加给人压迫感,而那双从前偶尔还能看出喜怒哀乐的眼睛,如今黑黢黢看不清丝毫情绪,只剩下全然的冰冷和疏离……
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混乱模糊的画面在叶梓茜的脑海中疾掠,记忆碎片快速重组,早已拼凑出那个心底深处篆刻的名字。
全身的仓皇无助来得突然。
就好像瞬间被拉回到当年那个寒冷刺骨,下着雨的夜晚——
被遗弃的绝望。
虞渊和卓逸宸坐到离钢琴较远位置,叶梓茜揪着的心怎么也松不下来。
一寸寸攥紧,几近让她喘不过气。
贝齿轻咬下唇。
卓逸宸:“靳尚这小子约的人,自己反倒迟到。”
背靠沙发,卓逸宸摇了摇手中酒杯,注意到旁人有意无意的打量,好笑地勾了勾嘴角:
“可惜了,这群人不知道我们三少向来都吃素。”
虞渊睨了他一眼,道:“不是冲你来的?”
卓逸宸被噎。
若要比较,恐怕外人真会觉得要爬上卓少的床比爬上虞三少的床容易得多。
毕竟以卓少的风评。
今日在酒吧弹琴的一个半小时,叶梓茜觉得分外漫长。
几乎是落荒而逃回到员工室。
戴好围巾,叶梓茜还从包里翻出个鸭舌帽,突然被身后的开门声吓了一跳——
忙转过头。
“梓茜姐,幸好你还在,你能帮我个忙吗?”
叶梓茜突然觉得这样惊慌的自己有些可笑。
“……怎么了,小七?”
小七是叶梓茜在酒吧难得说得上话的人。
“我奶奶忘带钥匙出门了,刚给我打电话说在门口等着,这么冷的天我怕她冻坏身子,我想请一个小时假回去给她送钥匙,这还有两桌酒没送,梓茜姐你能不能帮我送一下,这样经理就不会扣我提成了,拜托拜托!”
知道小七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辛苦,叶梓茜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头。
戴好鸭舌帽,微压低帽沿。
叶梓茜很快送了就近的一桌酒,只剩一桌。
对着单子越走越近,叶梓茜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端酒的手有些不稳——
好在并不是那张桌子。
但离得极近,就在隔壁。
仅隔着沙发的椅背。
“请慢用。”
叶梓茜微躬身把酒放下。
转身低着头,脚步下意识加快!
心跳亦然……
“砰”——
酒杯和酒瓶落地应声碎裂。
动静突兀。
叶梓茜被酒溅得半身,吓得抬起头。
“你没事吧?”
酒保皱着眉头,认出了不看路撞到自己的叶梓茜。
“对不起......抱歉......”
感受到太强烈的目光,叶梓茜僵硬地转过头去——
视线交汇……
虞渊漆黑的眼里毫无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但那目光又太复杂,好似藏着什么暗潮涌动。
男人手中的酒杯被他捏紧。
叶梓茜如坠冰窖,那种疼是从脚底而起,蔓延全身,直直钻进她的心尖。
疼到窒息。
叶梓茜忙回过头,眼圈瞬间红了。
慌乱跑开。
洗手间内。
叶梓茜手脚慌乱地抽纸巾擦拭自己身上的酒渍,身前围巾已被沾染大半。
越擦却又有水珠滴落,没入衣裳。
抬起眼,镜中的人不知何时已流下泪来。
从方才压抑至今的泪水一经决堤似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坠落。
然后破碎。
男人冰冷如刺的目光在脑中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才抹干净泪,就着凉水洗了脸。
帽沿遮住叶梓茜发红的眼眶,她到员工室取了包,径直朝酒吧门口走去。
不敢再转头。
出了门,迎面而来的冷风让她窒息的胸口透了口气。
却不想,抬眸就坠入一眸深潭。
猝不及防,面色霎时发白。
男人就站在门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此时像镀了层冰。
不知花了多大力气,叶梓茜才敢又朝着虞渊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
许是太冷,叶梓茜话语都带着颤音。
过去的时光实在太久了,他的名字到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虞渊轻皱了下眉看着叶梓茜,目光巡视她周身的狼狈。
叶梓茜觉得自己宛若一个舞台上表演失败的小丑,特别可笑。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擦肩时,叶梓茜听到他说:
“我送你。”
“不……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打车。”
下意识拒绝。
虞渊的眉宇锁得更深。
离的近,叶梓茜才发现他似乎比从前更高了,声音也低沉不少。
站在他身旁莫名有压迫感。
明明依旧是棱角分明的轮廓,深邃的眉眼间却凝聚着一丝化不开的阴郁。
而她曾见过的那双冷沉眼眸下掩藏的温柔,如今已消失殆尽。
不变的是他的强势。
待两人坐进车内,叶梓茜亦猜不透他的做法,只敢出声回答他地址。
车在夜色中穿行,一路无阻。
叶梓茜小心地拿下仿佛狠狠闷住她胸口的帽子。
气氛威严而沉默。
良久,男人才开口:
“什么时候回国的?”
叶梓茜霎时怔住,闪烁的目光像在确定他这话是在嘲讽她还是试探。
静默片刻后,她敛下发红的眼:
“有一段时间了。”
她没问他为什么一无所知……
但她知道当年他离开得干脆。
许是记恨她,换了一切联系方式,斩断与B城所有联系——
包括她。
明明坐在同一辆车内,却隔着跨不过的鸿沟,是错过的六年空白。
“怎么会到A市?”
在叶梓茜出神片刻,虞渊又抛出一句问话。
似乎是需要斟酌的问题,叶梓茜转过头,看着映在车窗玻璃上渐行渐远,又反反复复来回的光影,轻声道:
“暂时在这工作。”
“什么工作?酒吧服务员?”
毫不在乎的平和语气却犹如利刃,刺伤人不流血。
虞渊这话问得漠然,以她的家世,怕是怎么也沦落不到需到酒吧做服务员。
“……只是帮一个朋友的忙。”
没再解释。
在叶梓茜看来,在酒吧弹琴并没比当服务员体面多少,再多言不过是让自己徒增难堪罢了。
句句点到为止又疏离的回答,显然已让虞渊失了些耐心:
“既然移了民,为什么又回国?”
看似许久未见的友人随口问话,实则每一句都在撕扯着那些陈年旧疤,再多用力一分似乎就要翻出那疤痕下经久不愈的淋漓血肉。
痛入骨髓。
叶梓茜答非所问:
“抱歉……我忘了你也在这里。”
车内气氛霎时变得冷凝。
叶梓茜没有转过头都能感受到男人周身散发的冷意。
手微微攥紧。
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是真的忘了吗?
怎么可能会忘记?
如同沧海中一叶孤帆,苍穹中的孤鸟,要在茫茫城市中寻求一次哪怕擦肩而过的偶然,这样像傻子一般的渺茫希冀。
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年少做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自己——
她如何说得出口?
手指攥紧,下意识微吸一口气,在虞渊面前,叶梓茜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她被车内死寂般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
“你妈妈身体还好吗?”
这是见面以来,叶梓茜问的第一句话。
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手僵住。
“走了六年了。”
“……对不起。”
攥紧的手似无处安放,叶梓茜霎时如坐针毡。
六年?
六年,那不就是当初他离开B城没多久......
叶梓茜的心就像被刀背细细密密割着,不会受伤但就是心如刀绞,越想越痛,却又自虐地不住回想。
她在他最需要她之时离开他,怪不得,怪不得他会选择抛下她......
车内并没有开窗,温度却似水如冰,男人仿佛又恢复了冷静和克制。
谁也没有失控,就像是微澜的湖水又恢复死寂。
没有再出声,直到虞渊照着导航把叶梓茜送到住处。
“在这让我下车就行,前面巷口你的车不好进。”
虞渊开的这车,就算是叶梓茜这种不怎么识车的也知晓它的名贵,若是不小心磕碰了,现在的她怕是怎么也赔不起。
停下车,虞渊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环境,前面巷口处只有一盏微弱的昏黄路灯,瞧着如同城市的边缘角。
握着方向盘的手下意识收紧,虞渊的眉宇压抑情绪。
叶梓茜还是说了句:“今天……麻烦你了。”
“当初那么果断地甩了我,去追求你想要的,看来你过的并不尽如你意。”
目光直视车前方,男人的语气刺骨凉薄。
开门的动作顿住,叶梓茜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眼眶渐渐发红。
她明明早就习惯这种从云到泥的落差感。
不是没有被冷嘲热讽过。
可说这话的人是他,却比任何人都具有杀伤力。
背对虞渊,叶梓茜并未反驳。
“你的确值得更好的人……是我不配。”
当初是她选择放弃他,而她本也不值得好的人。
叶梓茜服软示弱的姿态显然让虞渊更加不悦。
男人的神色愈发冰冷。
纤细的手指攥紧,愈加苍白:
“……你恨我吗?”
低声的话语在车内响起,问出这句话仿佛已花光叶梓茜所有的力气。
她觉得自己是在自取其辱。
像个失败的小丑,被驱赶还不滚下台。
拼命忍住眼底升腾的水雾……
叶梓茜在等待一个宣判。
然而却似不想让她解脱,虞渊并未回应……
车门打开又关上。
叶梓茜直直朝前方路口走去,脸上滑落的一道泪痕都不敢抬手去擦。
虞渊坐在车内,定定看着那个纤细得过分的背影。
“砰”的一声——
双手握拳用力打在方向盘上。
久久未动。
微颤的手掏出了车内的烟。
点燃……
直至烟味笼罩了整个车厢。
叶梓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家的。
老旧的公寓住宅,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许久都没人来修。
黑暗刚好掩饰了叶梓茜一身的脆弱与狼狈。
她不住地发寒,摸黑走到家门口。
低着头,伸手去掏包内的钥匙。
整只手都是颤抖的,掏了好半天才掏出钥匙。
一进门没开灯。
叶梓茜就坐倒在了鞋柜旁。
无力地弓着身子——
起初只是无声地哭得颤抖,到后来才忍不住发出呜咽声......
明明哭得不算撕心裂肺,却似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如坠深渊。
手下意识地攥紧围巾之下的项链,似是想透过那点冰冷的温度寻求一丝丝的安慰。
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纠缠多年的梦魇又浮了上来……
许是当初实在喜欢得太用力了,这么多年还是缓不过劲来。
黑暗中,叶梓茜将自己整个蜷缩起来,如同缩进壳里。
本能地抗拒、自我保护。
她浑身颤栗,脸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连唇上都没有半丝血色。
“喵......”
一只纯白色的老猫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挨着叶梓茜,伸出猫爪子挠了挠她的手背——
似无声安慰。
抬起盈满水雾的眸看向那只老猫,叶梓茜灰暗的眼底才找到一丝光亮。
她仿佛又看到太过久远以前那个身穿校服抱着猫的少年。
像是感受到主人情绪,平日高傲无比的猫此刻竟格外柔顺,还微仰头蹭了蹭叶梓茜的胸口。
“喵……”
老房子隔音不好,叶梓茜能听见外头的风声,北风从房子间的空隙穿梭而过,呼啸着像时刻想找缝隙窜进来。
伸出手,叶梓茜将猫抱进自己怀中,轻闭上眼。
身体隔了良久才停止住颤抖……
有没有试过,对一个人太过在乎,即使在醒着的时候,拼尽全力想要忘掉他,在睡着的时候,却会一次又一次梦到——
与他的“初见”和一种又一种的“重逢”。
多年以后,她又梦到那天。
脑海中的画面太过遥远,似隔着阴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