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孟海涛靠坐在床上,把薄被掀在一边,双眼死死地盯著没有了左腿的胯部,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那种感觉又来了,明明是没有腿了,空瘪的裤管就象随意丢弃的抹布一样皱巴巴地摊在自己的眼前,手轻轻地抚上伤口,隔著裤子薄薄的布料,可以清楚摸到那条深陷在肉里的疤痕的形状,它横贯了整个残躯的断面,一直延伸到臀部上方的位置。整条左腿就是这样被生生截去的,连关节都没有留下。“没有了,什麽也没有了。”孟海涛不住地对自己说著,每说一次,心就疼得象被刀捅了一样,可是他还不住的揉搓著那脆弱的伤口,疼!刚刚愈合的伤口好象随时会被撕裂似的。
可是这还不够,疼得远远不够!心口和伤口疼痛的感觉掩盖不住早已不存在的左腿传来的痛!孟海涛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身体抑制不住的开始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没有被截肢的人,永远体会不到,截肢给一个人带来的最大的折磨不是身体残缺的打击,也不是伤口永无休止的疼痛,是那早已不存在的一部分身体,仿佛抗议主人不负责任的丢弃它一样,象个鬼魂一样纠缠著人衰弱不堪的神经。
孟海涛看不到也摸不到他的左腿,可是大脑却告诉他它还在,就在它应该存在於他身体的位置上,异常的沈重,酥麻,不是麻到了没有知觉,而是每一寸肢体都无比的敏感。左腿麻、痛、酸,好象有无数根小针在扎在那里,密密麻麻,无所不在,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本来并不存在的腿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抬不起,挪不动,他无处躲藏。不管怎麽提醒自己,那条腿已经不在了,可是大脑就是不肯配合主人发出的指令。双手揉搓、挤压著断肢,伤口疼得想被火烧一样,可幻肢的疼痛还是无法消失,想去揉腿,摸到的总是一手的虚空,想躲,不存在的腿却怎麽会动!
“天哪!杀了我吧!”孟海涛心里悲鸣著。
终於,他放弃了一切的努力,仰躺在床上,大口的喘著气,麻木却疼到了极点的痛楚让他的神志陷入了一片模糊。
孟海涛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伊伊!”他模糊的想著,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不能让伊伊看到自己这麽痛苦无助的样子,她已经几乎被压垮了,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担心。
孟海涛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陈允和另一个中年男人。
“海涛,这是康复中心的唐医生,你出院以後就要转到他那里去了。”陈允愉快地说。
“哦……”孟海涛无力地答道。
“唐医生是我的老朋友了,”陈允看了一眼旁边的唐医生,笑著说,“今天我请他来为你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过几天就去你那边了打样。”
看到孟海涛脸上疑惑的神情,陈允解释到:“就是根据你的健腿和残肢,为假肢做模型。”
听到“残肢”二字,孟海涛的心突的一痛,生生的把心中的痛苦压下,他勉强自己打起了精神,双手支撑著身子坐了起来。
唐医生仔细检查了孟海涛的残端,问了他许多的问题。问到幻肢的问题时,孟海涛知道如果幻肢痛很严重的话将影响到康复的进程,略微思索了一下,他撒了个谎:“只是残端有点疼,没有幻觉。”
唐医生似乎很满意,立刻在他身下铺了好大一张图纸,让他把腿伸直,从他的右胯到整条右腿再到凹凸不平的左胯直到臀部,一路描绘下来,并标注了许多数字。他说这只是简单记录个大样,将来还要到康复中心去做详细的检查。“我们的假肢都是完全按照你的自身情况,纯手工制作的。”唐医生说。收好图纸,沈吟了一下,他告诉孟海涛,由於截肢的位置太高,假肢的使用效果可能不会十分的理想。──“不过,坚持锻炼的话,慢慢的走路还是不成问题的。”唐医生说。
孟海涛呆了一下,慢慢的恢复走路……也就是说,就算装了假肢,他也不可能象个正常人一样的跑跳,更不可能跳舞了么?其实,截肢这麽久,他也知道当初幻想装了假肢再重返舞台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自从失去了左腿以来,种种的痛苦和不便,使他对未来的奢望降低到了极点。但当这样的话从康复医生的口中说出来,孟海涛的心里还是感觉无限的落寞。罢了罢了,哪怕能从外表上看上去是个正常人,能够部分的恢复正常人的生活,总比现在这个样子好的多。想到这里,孟海涛自嘲着微微笑了。
伊恋走出练功房的时候,刘明扬快步跟了上来,“伊恋,晚上有空去酒吧吗?”他眼睛发亮地看著她,脸上还挂著晶莹的汗珠。
伊恋笑著摇头,刘明扬说:“你又要去医院陪你的孟海涛吗?”
伊恋惊讶地看著刘明扬,她并没有把孟海涛的事情告诉过刘明扬。
“是她们告诉我的。她们说你们是一对,是吗?”刘明扬说。才来芭蕾舞团几天,刘明扬已经和女孩子们打成了一片。
伊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轻轻绕过了刘明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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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海涛的家里,几十天没有住人的房间尘土飞扬,伊恋把报纸折成个帽子,上上下下的把家具擦洗干净,又拿了个拖把呼哧呼哧地拖地,为了干活方便,她穿著一件肥大的T恤和一条短短的牛仔短裤,越发显得身体纤细柔韧。她光著脚,在地上来来回回的奔跑著,踏踏作响,身後留下一道道的水痕。直拖了三四遍,看著能清楚的照到人影的地板,伊恋才满意地放下拖布。
她走进卧室,呼的一声扯下落满灰尘的床单,泡在洗手间的浴盆里,又转回房间,蹬著凳子从衣橱的最上层找到干净的床单铺好,想了想,她又上去把上层所有的床单被罩电热毯都拿下来,放在了最底层,现在的孟海涛不比从前,这些登高爬梯的事情他再也做不了了。
明天就是孟海涛出院的日子,所以今天伊恋下了班特意跑到他家里来打扫。本来张承伯提出团里可以给他雇一个全职保姆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可是被孟海涛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说:“我只是没了条腿,还不是个不能照顾自己的废人。”当时张团长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只是给他找了个锺点工,每天来给他做一日三餐。这个孟海涛没有拒绝,因为他一向就是个不谙厨艺的人。
望著窗明几净的卧室,伊恋满意地做在地板上,细细打量著。孟海涛一向认为,刻苦的训练过後,一定要充分的休息,才能使身体尽快回复到最佳状态。因此他把家里布置的非常是舒适惬意。卧室很大,一张宽大柔软的床占据了窗前一角,对面是布艺的沙发,茶几下铺著纯手工编制的地毯,墙上贴著好几幅他们演出的大幅海报。书架上大多是舞蹈方面的专业书籍和杂志,间或摆放著各种从国际国内大赛上赢得的奖杯。
伊恋对著那些海报和奖杯出神,到底要不要把它们藏起来呢?失去了一条腿的师兄,还能不能面对这些记录了他过去的荣耀的东西?是应该把它们留在这里,时刻刺激著他的神经,还是应该把它们收起来?如果收起来的话,会不会起到反作用?伊恋的心开始痛起来,她的家里也有很多这样的海报和奖杯,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残疾了,会怎麽面对这些东西。
出了会神,伊恋决定还是让它们保持原状,由孟海涛回来以後处理。永远不能跳舞的打击,师兄已经承受一次了,不能再让他承受一次别人把他看成是是弱者的打击,前者已经令他痛不欲生了,而後者,很可能会把他仅剩的一点自信打击得灰飞烟灭。伊恋是了解孟海涛的,他是个很骄傲的人,哪怕断了腿之後,依然是。就让它们留在那里吧。
伊恋起身去浴室洗床单,柔软的小手费力地揉搓著可以把好几个她同时包起来的大床单,孟海涛没有洗衣机,因为他所有需要洗的东西都是送到洗衣房去的。而伊恋和他一样,从小就孤身在外求学,过著集体生活,小时侯衣物还都是自己洗,长大後工作训练都很忙碌,经济条件也越来越好,家务是越来越疏远了。
伊恋把淋浴的水放到最大,哗哗地冲著床单,直到完全看不到肥皂泡了,才站到浴缸里去,把床单拧干,晾在阳台上,就象舞台落下的大幕。
孟海涛的舞台生涯,就这样落幕了……
“手续都办好了!”张承伯走进了病房。
“谢谢团长。”孟海涛说。他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床上,身边是一个巨大的旅行包。伊恋蹲在地上帮他穿鞋。陈允站在旁边看著他们。
“好了,可以走了。”伊恋起身说,拿起靠在墙上的拐杖,陈允和张承伯架住孟海涛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伊恋忙把拐杖塞到他的腋下。孟海涛还不能走太多的路,可是他坚决不肯坐轮椅回家。好在出了病房就是电梯,而芭蕾舞团的汽车就等候在住院部的楼下。
孟海涛架稳了拐杖,陈允帮他拎著旅行包,几十天来,他不但是孟海涛的主治医生,更和孟海涛及伊恋成了很好的朋友。在伊恋和张承伯的左右搀扶下,孟海涛慢慢的走出了病房,陈允在旁边不停的叮嘱著出院後的注意事项。
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就看到了芭蕾舞团的专车。司机小於很恭敬地站在外面。见他们出来,忙接过陈允手中的包,放进後备箱,又赶紧打开车门。张承伯把手伸到孟海涛的腋下架住他的身子,让他先坐在座位上,在把腿收到车内。伊恋拿者拐杖绕到另一边,开门上了车。孟海涛坐在座位上不是很稳,伊恋把手伸到他的身後,抓住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由於距离太近,孟海涛的残躯碰到了伊恋的大腿,伊恋不以为意,孟海涛却微微的瑟缩著把身体挪开了一点。
张承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小於发动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