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街的检察院总署内,李夔龙捏着胡子有些发愁的说道:“这个李琎究竟靠不靠谱,我可是在陛下和内阁面前用自己的官位担保,才换来这么一次让钱士升被公开起诉的机会。他要是搞砸了,恐怕就该我倒霉了。”
站在他边上的亲信赶紧宽慰他道:“有金光宸在边上督察着,想必李琎应该不会露出什么大的纰漏的,还请大人放心等待审批结果。”
被亲信这么一劝说,李夔龙反而更是坐卧不安了,他在大厅内来回走了几趟后,方才说道:“你说起金光宸,我反倒是更担心起来了,这家伙和我太像了,一向都是风往那边吹,他就往何处倒。这几日刑部内的袁党都跳的狠,这家伙不会临阵退缩吧?早知道我们应该让别人去担任这案子的督察的。”
看着李夔龙如此心慌意乱的样子,亲信不得已说道:“要不我们派人去隔壁刑部大院听听案子的审理过程,让他们每隔几分钟回报一次,大人就知道这案子究竟有没有出现问题了。”
李夔龙立刻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瞪着眼睛说道:“那你还不下去派人盯着,杵在这里是想当门神吗?”
这位亲信一边心里大叫晦气,一边口中忙不迭的答应着,这就躬身退出了大厅。
和检察院总署一墙之隔的刑部大院内,今日却是热闹非常。原本戒备森严不许外人随意进出的大院,今日却挤满了前来听审的市民和记者。
这还是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一位朝廷现职高官被迫公开接受一名检察官的控诉。在过去,只有被定罪的官员才会公开进行审判。
是以钱士升走上大堂时,就一个劲的摇头叹息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和李夔龙一样,坐在后堂的惠世扬、倪元璐等袁党骨干也是极为紧张。惠世扬心神不宁的看着倪元璐问道:“钱抑之真的不要请一名律师为自己辩护?他自己能应付的过来吗?这要是一个应对不好,他可就全完了。”
倪元璐倒是比他镇定的多,听到惠世扬的问话后,便解释道:“抑之兄以为,清者自清。他若是真的找人替他辩解,反而证明了自己心虚。再说了,李琎不过是一个粗鄙小人,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经义给他定罪,他是不会畏惧这种口舌之争的。
另外此次主审的官员,是刚从南京调任京城的张慎言。此人官声颇佳,有刚正廉明之誉。有他在,抑之兄应该不会吃什么亏的…”
在刑部审理案子的大堂上,奥,按照崇祯九年改名后的称呼应当叫法庭。刑部大院内有三处改建过的法庭,今日审理钱士升一案的第一法庭,就是大院内面积最大的一处法庭。
虽然第一法庭的面积最大,但是前来听审的市民和记者们也只能被一道木栅栏隔离在台阶下,站在露天的庭院内观看着这场法庭辩论。
经过改造后的法庭,显然比过去多了一些人气,厅内虽然还有一些维持秩序的官差,但是他们手上倒是不再拿着水火棒吓唬人了。
主持审理的法官坐在大堂正中,法官的两侧斜向就坐的,右侧是督查本案审理的监察员,左侧则是记录本案审理的书记员。至于原本低于法官一阶就坐的检察官,现在则挪到了西面的位子,正对着检察官的东面,就是被检察官控诉对象的座位了。
经过这一番改造之后,也就意味着检察官对于控诉对象,不再负有定罪的权力,法庭之上将只有法官才能做出最后之决定。
这种形式上的改变,对于以往三法司会审方式,显然要更为进步一些。起码在审判之前,不会将审理的对象先预设为有罪的人犯。
不过前来观看公开审理的京城市民显然不理解这种格局上的变化代表着什么,他们只是过来看热闹的。就是那些京城报刊派出的记者,也只是想着今日能不能听到一些劲爆的消息,好回去向主编交差。
显然这些百姓和记者的愿望并没有落空,年轻的检察官李琎刚开始时虽然表现的有些紧张,让法庭内显得有些沉闷,但是之后便显得越来越老练,紧紧的抓住了法庭外这些百姓的心灵。
初一开始,李琎连续向对面的钱士升询问了几个下属官员向他行贿受贿的事件,但是对方不出意料的全部否认了,或是当即向他要求让一些官员出庭对质。
公开控诉钱士升这样一位从三品的高官已经是内阁让步的极限,再要提请其他官员来上庭对质,显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钱士升显然也了解这个事实,才能有恃无恐的要求对质,顺便臭骂了李琎一顿,说他是小人作祟,妄图构陷大臣,图谋幸进云云。
看着旁听的百姓渐渐开始倾向于钱士升被诬陷一说,主审这件案子的张慎言也不希望再继续审理下去,从而损害到刑部的名誉了。
他不由中断了审理,将李琎和金光宸招来一边小声问道:“检察官这边到底有没有实际的证据举证钱士升,如果没有的话,后面还是不要再审理下去了,免得让检察院丢人现眼。”
金光宸有些犹豫不决,但是李琎却深呼吸了一口气,向着张慎言回道:“还请大人再给我一点时间。”
张慎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法庭外面的旁听百姓,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你如果再找不到有利的证据,我会立刻宣判钱大人所被控诉的罪名皆不成立,希望你好自为之。”
李琎返回了坐席之后,从桌面的文件最下方抽出了一叠纸张,然后转身向着钱士升念道:“钱大人,您身为朝廷命官,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本该为国效力,忠诚于国家和陛下。但是您和您的家人、姻亲却肆无忌惮的破坏着朝廷法度,您承认有以下这些行为吗…”
不待李琎说完,钱士升就已经怒不可遏的打断了他说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老夫自中举以来,生平问心无愧,一向忠于陛下,忠于大明。
你这小人,今日罗织罪状构陷老夫不成,现在还想要往老夫的家人、亲族身上泼脏水吗?”
李琎丝毫不乱的回答道:“钱大人不必动气,我这里有一些东西要念一念,是不是往大人家人和亲族身上泼脏水,大人一听便知。”
不待钱士升反对,李琎便看着手中的文件念了出来,“我朝自嘉靖二十四年修订官绅优免则例之后,已经注明限额以外的丁、粮、田必须与民一体当差。崇祯元年、三年、五年,朝廷再次讨论修改官绅优免则例。
主要改动的内容是:京官外官的优免一视同仁;优免待遇只允许惠及三代以内亲族,姻亲及投献者皆不免;五品以上官员的粮免改为补贴;田、丁不得互折等。
但是钱大人,现在有人举报您,粮免的补贴您拿了,但是你家中田地的粮免却依然享受着,崇祯元年以来都没有交过一文钱的税粮。而且,朝廷给您的优免,不仅让您惠及了自家、亲族不说,就连您的姻亲和您的投献者也一并照顾到了。
这还不包括,光是你自家的田地就已经超出了您的优免额的十倍,更不必提那些族人、姻亲和投献者的田地。根据我们的核实调查,除了这些田地之外,您家中还有诡寄田6500余亩,花分田12500余亩,光是在您一家身上,国家每年就要损失5000石以上的税粮。
钱大人您知否,在山西、陕西等地每25石粮食就能救活一个灾民的性命。您每年窃取的国家税粮,足以让朝廷救助2000人。
另外,朝廷已经再三重申,优免丁役不是一丁既免,百役全无。但是,您的亲族和投献者,自万历四十五年以来,就从来没有抽到过一次徭役,而在同一时期之内,嘉兴府至少有三分之一百姓是年年都要服役。钱大人,您是这么报效国家和陛下的吗?”
原本对钱士升颇为同情的百姓,听完李琎念的文件后,顿时转变了态度,对钱士升的为人不由鄙夷了起来。
官员之间的行贿受贿虽然让人痛恨,但是关注这一点的主要还在于朝廷,至于百姓则大都没有感觉,如今这世道百姓打官司都要行贿,官员之间行贿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偷税漏税就不同了,官员已经得到了这么多优待,还要继续偷逃国家的税粮和徭役,这不就是从他们这些百姓的饭碗里抢夺口粮么。
自崇祯皇帝登基以来,就开始明确天下税收的用途,将国用和家用进行区分。而这些年来兴修水利、赈济灾区等公共投资,也让大明百姓开始渐渐明白,国家税收应当用于国家建设,而不是用来给皇帝和官僚们用于享受的。
因此刚刚还只是看热闹的京城百姓,顿时从心理上站到了检察官的这一边。
钱士升自然不会去正面回答李琎的质问,对方提出的这些证据,在他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罪证。自古以来,哪朝的官僚士绅不这么干。
也就是现在这位皇帝非要把家国分开,历代皇帝那个不是以国为家,国财就是家财。他们这些为皇帝管理庶民的大臣,往自家搬些民财怎么了?这最大的一份不就在皇帝手中吗。
这种官场上的潜规则,钱士升又怎么当着外面这些百姓的面说出来,他只能闭着眼睛摇着头说道:“小人,真是小人。有辱斯文,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