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的内心是认同皇帝的说法的,自从推行朝政改革以来,内阁首辅的权力已经直追昔日的丞相了。
首辅权力的扩大,首先带来的便是繁忙的政事。虽然内阁各阁臣也重新划分了权力和责任,但大多数跨部门的政策和法令,终究还是要首辅作出最初的决定,甚至是最后的决定。
而改革并不只是存在于内阁内部,六部和各地的官府日常行政也有了极大的改变,原本以地方无事为政绩的评判标准,现在改成了地方官员在任期内究竟做了什么事。
曾经的地方官员,特别是主持一县的县官,日常的工作重心,无非就是地方教育、司法案件的审判和赋税征收这三样。但是随着官制的改革,水利工程的修建,粮食生产的保障,工业、商业的发展和管理,县内人口和各项数据的统计,等等繁琐的新工作就冒了出来。
地方上增加的新工作内容,汇聚到内阁的新工作量就立刻暴增了几十上百倍。即便是那些每日往返六部传递文件的年轻小吏都要叫苦,更何况是黄立极这样六十出头的老年人。
因此,想要享受内阁首辅的权力,首先就要有能够处理每日如山一般重量的政务文件,没有一个充沛的体力显然是做不到的。
实际上,颇有一些官员认为,官制改革其实并没有扩大官员们的权力,而是加强了皇帝对于官僚体系的控制权。因为此前一切政务的最终决定权都在皇帝手中,但是除了国初的太祖之外,几乎没有那个皇帝能够数十年如一日的,每日清理政务的。
所以,只要文官们和司礼监的公公结成同盟,想让皇帝看到什么文件,就能看到什么文件;想不让皇帝看到什么文件,就不让皇帝看到什么文件。国家的政务最终还是控制在文官手里,而这个决策的黑锅最终都是落在皇帝身上的。
就算政务上出了问题皇帝想要追究,责任也会在司礼监和内阁的互相扯皮中消灭掉。但是现在么,除了各部的预决算、人事任免还有军队管理的权力,其他政事首辅都能做最后的决定。
如此一来,一旦政事真的出了问题,首先要被追责的就是首辅,接着才是一连串的办事官员。
从繁琐的政事中脱离出来的皇帝,和不甘心大权旁落的司礼监,就成为了内阁工作最大的监督者。站在一边对做事者进行挑剔的评价,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好比此前批评皇帝和内阁、六部的言官清流一般,只不过皇帝很少出声而已。
但是,一旦朝廷施政出现了偏差,圣明天子被昏庸之臣所蒙蔽的言论就在民间泛滥了,也就是说大明百姓现在更容易接受,贤君奸臣的观点了。
也是,但凡是赈灾和推广教育、公共医疗等惠及百姓的政策和活动时,总能够看到皇帝或是宫内嫔妃对这些事务的关注和言论,这替皇帝和皇室竖立了极为成功的正面形象。
至于那些损害了地方官僚士绅利益的政策,却都是以内阁施政公告发出的。于是在百姓的口中,内阁及六部执政官员常常挨骂,而皇帝却始终被称颂,也是最近以来的一个怪现象了。即便有些乡绅想要试图扭转这样的民间舆论,也往往先被舆论所攻击了。
当然,钱谦益觉得如果能够坐上首辅的位置,哪怕天天被挨骂也是值得的。唯一让他担心的是,这么破坏规则的话,他会不会被朝臣们群起而攻之。
看着钱谦益进退两难的样子,朱由检不由笑了笑说道:“其实朕以为,如果钱先生担心物议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消除大部分的竞争对手。”
钱谦益顿时抬头看着崇祯满是期待的问道:“陛下的办法是?”
朱由检平静的看着他说道:“此前朝廷一直都在说要实施官员退休制度,但是一直没有讨论出详细的细则,只是在京城周边的县市进行了试点。如果按照目前的进度,估计没有个十七、八年,官员退休制度就不能进行大面积推广。
朕以为,废除官员终身制,实施官员退休制度对于大明的改革是非常必要的,一方面能够尽最大可能的消除朝中反对改革的声音;另一方面也能够让年轻而有活力的官员获得提升的机会,给他们一个用武之地。
想要尽快让官员退休制度推广开来,其实自上而下的方式最有效率,如果六部九卿和内阁诸臣能够起一个带头作用,想来下面官员反对退休的声音也会小很多。而对于先生来说,退休制度的实施,也等于是消除了一大部分竞争首辅的对手,这样到时候就没有人质疑先生的资历够不够格了。”
钱谦益目瞪口呆,一时忘记了回应崇祯的提议。的确,把官员退休制度推行下去,让那些超过60还没有入阁和成为六部九卿的官员退休,一下子就能空出许多位置来。随着填补这些位置的官员的层层提拔,一定有很多年轻官员会感谢推行退休制度的人。
但是,那些被迫退休的官员,估计就要把推行退休制度的人给恨之入骨了。朝中这些官员,能够走到六部九卿之位,并拥有入阁的资历,那个不是寒窗苦读,在翰林院里坐了不知多少年的冷板凳。有些人四、五十岁才进入的仕途,这辛苦了大半辈子才熬出来的官位,就这么被人硬生生的打落了,能不愤怒么。
历史上的大唐就曾经实施过七十致仕的规则,当时有个兵部侍郎叫侯知一的,为了不被退休,一边上奏章表示自己还能干上几年;一边在上朝时踊跃驰走,以示轻便。古人七十尚且不肯退休,今日皇帝却想要让这些官员六十就好回家了,他要是听了皇帝的暗示去干这活计,不是招人痛恨么。
看着钱谦益支支吾吾,想着首辅的位置,却又不想干得罪人的事,朱由检不由大失所望。他盯着钱谦益想着,“这位水太凉果然和历史书上写的没差别,做事也太没什么担当了,还不及被人骂阉党余孽的黄立极有决断。”
朱由检心里虽然失望,但是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出来,他只是有些不悦的说道:“看来牧斋先生并没有准备好接替黄先生,主持内阁工作啊。想要成为大明首辅,光是嘴上支持改革是没有用的,先生还是先回去想想,想清楚了我们再谈。”
钱谦益心里顿时一惊,他连忙说道:“陛下不是还有事情要吩咐臣去做的吗?”
朱由检的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在小腹前交叉互握,表情有些冷淡的说道:“本来是有的,不过刚刚已经忘记了,等下次想起来再说吧。”
看着一边来请自己离去的王承恩,钱谦益的脑子里闪电般的下了一个决定,对着皇帝低着头说道:“臣已经想好了,臣以为官员退休制度正是消除大明那些人浮于事的庸碌之辈的善政,臣恳请陛下从京城官员中间开始实施退休制度…”
朱由检这才恢复了笑容说道:“这样的态度才对嘛,大明首辅对于大明来说,就好像民间大家族的主持之人,若是没有一点决断能力,又要如何让族人信任于你呢?
昔日,张江陵于万历元年开始收揽权柄,至八年清查天下田亩实施新政,到十年暴病而死,新政也人亡政熄,先生可知为什么新政会失败吗?”
钱谦益在心底细细思考了一番,才小心翼翼的说道:“张江陵生前欺凌君上太甚,暴病而亡,又没有安排好接任主持新政之人,新政这才大多为神宗皇帝所废。”
见到钱谦益居然能有这等见识,朱由检倒是颇有些意外了,不过他很快便接下去说道:“你说的差不多都多,所以朕以为,大明现在进行的这场改革,想要持续下去,就必须要有一个支持改革的领袖成为下一任首辅,改革才不会出现反复。
毕竟我们实施改革的时间还太短,相对于大明全体官员来说,支持改革的官员现在还只是一小部分。所以朝廷中枢必须坚定不移的举起改革的旗帜,不准许那些反对改革的官员执掌政权,从而给改革事业造成阻碍。
当然先生也不用担心,也许现在看起来支持改革的官员不多,但只要朝廷中枢掌握在支持改革的官员手中,支持改革的官员只会越来越多。那些反对改革的保守官员,终究会一个个被淘汰出局。
此外,反对改革的官员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却并非铁板一块,也是各有各自的利益诉求。而支持改革的官员人数虽少,但内部却是较为团结的。所以只要将改革的事业坚持下去,最终的胜利必然还是属于我们的。
朕之所以要让先生主持推行官员退休制度,也是希望先生能够获得哪些改革派官员的认同,否则即便你坐上了首辅的位置,没有这些官员的信任和支持,你这首辅也是干不稳当的。”
到了这时,钱谦益方才算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对着崇祯说道:“多谢陛下提点,臣愿意担当此事,绝不会再有所犹豫,还请陛下放心。”
朱由检这才放下心来说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会遇到什么阻碍,朕已经想过了,如果直接让这些到了年纪的官员回家,恐怕怨气的确不小。
所以朕打算扩大贵族院的编制,把原先只有勋贵才能进入的贵族院,向这些退休但还健康的高级官员开放。
凡从四品之上,年龄超过任官限制,但又行有余力的官员,均可成为贵族院议员。贵族院议员的待遇一如国务委员,有议政之权,以备朕咨询军国大事…”
听到皇帝还给这些高级官员安排了一个体面的退路,总算是让钱谦益安心了许多,他连连应下,之后才对着皇帝问道:“那么敢问陛下,今日召臣过来,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