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嘴角抽动了下,嘲讽的看着许任成说道:“许知州真是把本官当成庙里的菩萨了吗?还是你觉得,蒲州发生的那点事真的能够瞒天过海?
蒲州南面就是中条山,虽然此山山势险峻,山中少有人迹,但是山中深处却处处都是巨木之林。这些巨木在深山之中自然是一文不值,但是运出山后却是一木十数金,豪门巨室一向趋之若鹜。
如果把这些大木从黄河放排到下游,不论是洛阳还是通州,价格都能再翻上几番。
拉这些陕西灾民去砍伐山中巨木,一来是因为他们的工价低廉,二来真要出了什么事,这些外乡人还能在蒲州翻了天?
许知州,本官且问你,这些日子来你让人入中条山砍伐了多少木头,又有几成运到了营地?”
许任成的额头顿时冒出了汗来,他张了张嘴皮,却始终没发出声音来。
洪承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按照赈济法令,一个成年男子每天分配一斤的口粮,成年女子和老人、病人则是12两,未成年人则是六两。你蒲州县衙究竟克扣了多少?
更不用提,你借口让那些营地的百姓自我管理,让灾民中的恶棍败类控制了营地,然后挑拣青年男女卖给本地大户作为仆役,这卖良为贱可是大罪。
本官查了查大明律,发觉许知州你犯的这些罪过,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啊。
还请许知州你教教本官,这种状况下,本官应该怎么做呢?”
许知州看了看四周,发觉除了两个巡抚的亲兵守在楼梯口,楼内并无其他人的踪迹了。
他毫不犹豫的对着洪承畴跪了下去,双手抱住对方的左小腿,一边哀求,一边为自己辩解道:“请大人明察,卑职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啊。
卑职不过是区区一个七品正堂,这蒲州城内致仕在家的巡抚就有二、三人,出过知府、知县的家族更是多如牛毛。
这些本地缙绅之间一向同气连枝,偶有事端便能一纸书信请得奥援。在其他地方,这知县叫做本县父母官;但是在本城,却只能委屈做个受气的媳妇官了。
这伐木一事,本县也是想着不能让这些灾民无所事事,在营地里闲待着,容易滋生事端,所以才同意了那些大户的请求。
至于卖良为贱和克扣口粮一事,卑职绝对没有参与过。这全是本县衙役小吏同几家大户勾结,蒙蔽了卑职啊。还请大人明察,可怜学生十年寒窗之苦啊。”
洪承畴本来也没打算拿这位蒲州知州如何,他刚刚由陕西参议提升为山西巡抚,这步伐迈的有点大,身边也没什么可靠的帮手,因此亟需山西本地官员和缙绅的支持。
之前他一直对蒲州安置灾民的乱象保持沉默,便是想让这个事件发酵一下,能够为自己所用。
顺便,他也想看看,在这种局面下,混在灾民之中的野心家会不会跳出来,暴露自己鼓动灾民闹事。
虽然他被崇祯钦点,成为了山西巡抚,但洪承畴却并未因此而冲昏了头脑。
不管皇帝颁发了什么旨意,他都想要看清楚,朝中的大臣们是否真的赞成皇帝的主张。
他可不想贸贸然的就同皇帝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崇祯所颁发的粮食政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救时之策。
但是任何政策都需要上位者的决心,和下级官吏的执行能力。且皇帝所颁发的政策,未必就是他自己真正的想法,也有可能是身边人的主张。
没有明了崇祯的真正心意和决心,他可不愿意贸然站出来支持,这种显然得罪了地方上大多数缙绅的政策。
不过在观望了许久之后,他终于确定了。不管是陕西、山西还是河南的缙绅,在同皇帝的博弈中,都显得非常愚蠢。
特别是河南的缙绅,简直就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居然会想要煽动民意来对抗朝廷。但是他们显然没想过,挑起了事端之后,应该怎么收场。
而且这些士绅以为,只要稍稍在地方上闹出一点动静来,刚刚登基的少年天子就会向他们妥协。但是事实是,皇帝根本就在趁这个机会,利用民变军扫荡着,这些士绅在乡间的根基。
而山西的缙绅们,因为河南士绅的无谋之举,在朝中发出的反对声音,迅速被分化掉了。而大同关外蒙古大军的压力,也让他们无暇再顾及一项临时的粮食政策了。
山西的缙绅主要还是集中在黄河边上的河东地区,这里位于运城盆地,河流纵横,土地肥沃。自古以来,便聚集着众多世家大族。
当蒙古大军逼近大同关外,山西南部的兵力被抽调北上之后,河东的世家大族立刻发现,他们的处境同样不比那些河南人好多少。
因为今年大旱,黄河的水流大减,秦晋之间的不少渡口,甚至可以泅渡而过。而在流经河东的黄河对面,十多万陕西灾民正聚集在那里,试图越过黄河逃荒。
一旦让这些无序的灾民跨过了黄河,离开家乡而又人多势众的灾民们,很快就会变成弱肉强食的流民。
十几万的流民如果涌入到河东,这个效果同蝗虫过境也没什么差别了。
在这个时候,河东缙绅们才发觉,如果拿出一点粮食能够保证自己财产的话,这个交易还是划算的。
并且有这个山西商人们支持的铁路计划,还能让他们多了不少生钱的名义。
一直观望着的洪承畴终于确定自己要站在那一边,而山西银行为了尽快启动铁路建设,也上门来向他求援了。
这些商人主要还是希望,洪承畴能够尽快推动救灾行动,把陕西的灾民快速的放过黄河。
不管是采矿业、冶铁业,还是修建铁路,都需要大量的人手。虽然山西本地人口也颇为繁盛,但是山西人和徽州人一样,更喜欢通过经商来改变家中的经济状况。
凡是家中儿子多的,都会选择送到某个商号去当学徒去,而各个商号也喜欢用这样知根知底的乡亲。
在这种状况下,山西的人口虽多,但是富余的劳动力却很少。而且这些商人们,对本地乡亲也不敢过于苛刻,免得坏了自家的名声。
但是从陕西过来的灾民就不一样了,这些灾民只要能够活下去,给几口吃的就能招募到大批的人手。且秦地之人吃苦耐劳,比起山西人更耐的住下苦力的活计,不会干上几天就跑了。
特别是宫内入股了山西煤铁业之后,从陕西招募的大批廉价劳力,使得阳城的几个煤矿产出增加了一倍以上,但是成本反倒是减少了60%。
这种变化顿时引起了山西商人的注意,当宫内在龙门渡所在河津县西北发现了煤、硫铁矿,又在北部吕梁山一带发现了石灰石、铁矿,随即便从陕西大肆招募人手,开放这一地区的矿藏。
黄河龙门以上河段,河道狭窄,水流喘急,又多暗礁,所以不能行船,但是龙门之下豁然开朗,水流也缓和了下来,因此这一段倒是可以行船。
宫中在河津开挖出来的煤炭、冶炼的铁器、烧制的石灰、水泥,通过黄河就能便利的转运到下游的陕西、河南、山西蒲州等地区。
比起从阳城、太原运到蒲州的煤、铁要快捷廉价了许多,现在因为陕西受灾,大量的灾民不得不离开家乡,在沿着黄河、渭水的平原地带聚集了大量人口。
这些灾民先不提吃食,便是每日使用的燃料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关中地区本就人烟稠密,因此大部分地方都已经被开垦了出来,作为柴火的林子并不多。
当灾民聚集到这一区域之后,这些林子很快就被灾民们所占据了,城市里的市民所用燃料反而成了一个大问题。刚开始的时候,从山西蒲州运来的煤炭成了西安等几个大城最青睐的货物。
但是很快,质量更好,且经过了加工的河津煤,立刻压倒了蒲州地区运来的煤矿,甚至有还有从蒲州向整个运城盆地扩散的趋势。
而接下来出现的石灰,成为了各灾民营地的消毒必备之物,铁器则补充了陕西开挖渠道治水工具不足的难题,水泥更是修筑水渠不可缺少的物品。
虽然陕西百姓不明白什么是水分蒸发量,但是用水泥混合砂石修筑的渠漕,比原先的土渠强,却是一个能够看得见的事实。
土渠因为渗水性强,水还没流到地里,就要让“土地爷”先“喝”一半。因此土渠不能及远,且要修的宽大,才能保证有水通过渠道流到田中。
但是使用了这种基本不怎么渗水的水泥渠道之后,原本关中平原上的水浇地,立刻就能扩大两倍。
这种使用了新材料的水渠,不仅可以输送更多的水到地里,还可以修筑支渠,更好的分配田间水量,提高用水的效率。
特别是河津冶炼出来的一些劣铁(去硫不够充分),虽然不能用作工具,但是拿来作为这些渠道上放水的小铁闸,却是绰绰有余了。
河津本是一个小县,北部是人烟较少的山区,南部则是人烟比较繁盛的平原地区。因为有一个龙门渡在境内,因此县城内还算繁华。不过,河津县内的人口也不过刚刚2万出头而已。
但是自从吸纳了陕西灾民发展工矿业之后,几个月内,本地的人口就增长了一倍。
不过山西商人们倒是不会在意这种变化,他们在意的是河津生产的东西,山西中南部同样可以生产,但是仅仅因为运输不利,反而竞争不过这个刚刚兴起的小县。
这些商人虽然没胆子跑去河津同宫内抢夺地盘,但是却真正开始重视起了铁路的作用。
他们特意跑去阳城看了几个煤矿运煤的一小段铁路,于是原先晋商对铁路修建无所谓的态度,迅速变得热情了起来。
而想要修建铁路,廉价的劳动力自然是必不可缺的。掌握着山西关防的新任巡抚,在甄别灾民入晋问题上的慎重,自然也就变得不符合他们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