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铨缓缓走入了文华殿内,虽然他表面看起来依旧是一副谦逊自矜的样子,但是在他登上台阶时,却差点踏空打了一个趔趄,表露他内心的激动。
从原本的内阁值房搬迁到文华殿之后,内阁的权威性陡然提升了许多。
以往内阁成员作为皇帝辅臣,被视为大明文官体系的顶点,但是内阁阁臣们自己心里清楚,虽然他们看似风光无限,但是在皇帝面前并没有多大的权力,有时甚至还不如皇帝身边的一名亲信太监。
这种强烈的反差,也使得内阁阁臣们在某些问题上,始终维护着整个文官官僚体系的立场上。
但是从狭小黑暗的平房内,转移到文华殿之后,内阁诸大臣的心理顿时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内阁制度的改革后,内阁阁臣权力明晰后。
内阁诸臣终于感受到了,自己作为辅臣的尊严。而文官对于内阁职位的渴望,也陡然提升了数倍。
作为曾经的内阁首辅冯铨冯振鹭,他自然更是无比渴望回到这个大明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了。
能够踏上文华殿的台阶,参与到内阁会议中去,这无疑是他返回内阁跨出的第一步。从昨日得到皇帝传来的谕令后,整个晚上他就已经兴奋的难以入眠了。
冯铨首先被引入了文华殿后殿内,单独面见了崇祯。当他走入后殿时,正看到崇祯右手握拳支着下巴,看着面前一炉熏香的袅袅烟雾发呆。
冯铨稍稍打量了下四周的环境,原本像是珍宝陈列馆多一些的皇帝休息所,现在却变得更像是普通士大夫的书房了。
原本这里放置的厚重典雅的红木家具,现在也换上了士林中人青睐的苏意黄花梨家具。
冯铨移开的眼神又迅速的转回了崇祯坐下的椅子,他立刻反应了过来,这不是苏意家具,虽然看起来很类似。
比起更注重于艺术性的苏意家具,崇祯坐下的这把椅子看起来更注重舒适性。看起来,陛下对于新事物的追求,还真是心口如一啊。
冯铨正在思索的时候,朱由检已经在王承恩的提醒下清醒了过来,他注意到冯铨注视着自己的座椅,便微笑着说道:“这是文思院仿苏式家具打造的,冯学士如果喜欢,可以去文思院订做一套自己喜欢的样式。”
冯铨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躬下身子颇为惶恐的说道:“臣一时忘形,逾越了自己的身份,还请陛下恕罪。”
朱由检楞了下,立刻明白了过来,这位冯学士心思过于灵敏,还以为他话中意有所指,他微微一笑不在提及这个话题。
“朕找你过来,是想拜托冯学士去陕西走一趟,替朕解决一些麻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呢?”
对于皇帝的问话,冯铨自然是早有准备的,崇祯让他参加内阁会议,总不是来找他来喝茶叙话的。
“还请陛下吩咐。”冯铨立刻坚定回答道。
朱由检斥退了王承恩之外的其他内侍,然后才对着冯铨讲述了,关于钱文俊一案的内情。
冯铨沉默了一会,才谨慎的问道:“那么陛下是想要臣怎么做呢?”
朱由检手支着下巴看着他说道:“这个陕西学政听说是你的门生?”
冯铨权衡了一下,才模糊不明的说道:“陕西提学参政钱天锡,的确是臣的学生,不过平日并无什么来往,不算什么亲密的门生关系。”
朱由检并没有其他表示,依旧不温不火的说道:“这钱文俊依靠贿赂获得了生员的身份,这说明陕西的学政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你去整顿下陕西的学政吧。
从钱天锡上任开始,陕西所录取的所有生员、举人、监生统统要进行审查一遍。如果这样还不足够,那就再往上推一任。
总而言之,朕不想再听到有人拿着花钱买来的生员、举人资格,肆意批评朝廷政策,捕风捉影的诋毁地方官员。”
冯铨小心的拿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崇祯的表情,然后小心的试探道:“那么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这钱文锡呢?”
朱由检坐直了身体,摊开双手说道:“只要你能做到朕的要求,剩下的事你可以自由裁决。不过朕希望你记住一点,陕西的大局就是稳定,只要能够维持陕西社会的大体稳定,其他的都不重要。最坏的局面,也要撑到明年春天到来为止。”
冯铨想了片刻,就一口应承了下来,虽然皇帝的要求颇让人意外,但还是在他接受的底线之内。
看着冯铨识趣的反应,朱由检满意的点了点头,同他继续聊了两句之后,便告诉王承恩去召集内阁诸臣准备开会。
黄立极看到随着崇祯从后殿走出来的冯铨,眼睛不由眯了一会,随即他便转头对着张瑞图打了一个眼色。
张瑞图下意识的出声说道:“陛下,内阁会议不应该是陛下同内阁阁员之间的会谈吗?冯前学士来到这里,又是有何贵干呢?”
王承恩稍稍转头看向崇祯,等着他发话或是示意,朱由检并没打算让王承恩替自己说话,他对着黄立极坦率的说道:“朕让冯学士参加这次内阁会议,只是为了讨论一件事情。
就是关于陕西学政混乱,学官贿赂成风,而士子不学无术,在学宫内发放高利贷的恶劣行径。朕需要人前去整顿下陕西的学风,并且推进筹建陕西各地义务小学制度。
经过仔细考虑之后,朕觉得冯学士比较适合这个任务,所以朕让他参加这个会议,并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
崇祯的话说完之后,内阁诸臣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黄立极还没想好,应当怎么阻止这位被自己从首辅位置上赶下来的政敌时。
钱谦益已经开口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以为让冯振鹭去办理此事,定能处置妥当的。这官场风气早就应该整顿一二了,士风不正,则官风不正。如果不能激浊扬清,恐怕也有碍我大明的吏治澄清。”
随着钱谦益的出声,其他几位阁臣也同样附和了起来。黄立极衡量了一下局势,发觉劝阻皇帝的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他心中叹了口气,示意张瑞图不必再拦阻下去了。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能够把冯铨就此踢到陕西去,总比让他留在陛下身边,继续蛊惑陛下来的好。
想通了之后,黄立极顿时咳嗽了几声,转变了想法对着皇帝说道:“陛下说的倒也不错,这学风、士风的确是应该整顿一二了。既然陛下属意冯振鹭去陕西操办这件事,臣也没什么意见。
但是陕西今年旱情严重,如果因为某人处置失当,导致引发地方生变。敢问陛下,到时候应该由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跟在崇祯后面的冯铨,原本脸上还有些微微得意的神情,不过很快他就被黄立极的话给打击到了。
接受皇帝的命令去地方整顿学风、士风倒也没问题,虽然他有依附阉党的恶名,但是他同样也是北方文坛的领袖,而他本人同钱谦益等南方文坛领袖也有交情。
可以说,整顿陕西地方的文坛和几名学官,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很艰难的任务。但是要让他承担,之后有可能出现的动荡责任,那可就有些为难了。
肯勇于承担责任的话,也就不是他冯振鹭了。朱由检侧头看了一眼冯铨,看到他不敢同自己的眼睛对视,心里顿时明白了,这位冯学士是不会作出什么承诺了。
“朕觉得事情还是要一分为二的去看,如果是出自公心去做事,就算是闹出了乱子,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我们教了学费,下次不再出同样的错误也就是了。
如果为了一点私欲,缚手缚脚的去做事,就算没出什么乱子,也不值得大家坐在这里庆幸。
大明开国200余年,某些官场陋习已经根深蒂固,正是所谓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因为我们害怕出现变故,就阻止人们去改变陋习,那么就算能够苟延残喘下去,也不过是把坏的结局推迟了几天罢了。
朕听说,大明的大夫医治病人,不问缘由,就想着要用人参之类的补药。病人的元气是能补足了,但是病痛依然未除,断了人参之后,依然还是束手无策。
这大明吏治**,难道是从今天开始的吗?是从皇兄的时代开始的吗?是从皇祖父的时代开始的吗?
一个总督巡抚的职位,才五六千两银子;一个道台知府的美缺,不过二三千两银子,我大明的官职何其廉价也。
但是这些用银钱换来官职的人,难道是为了善待百姓,才去买卖官职的吗?朕看未必,民间有句俗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买卖官职,果然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啊。
地方官员盘剥百姓,中央官员收受地方官员的孝敬,现在那个官员不习以为常?在我大明,当了官不收贿赂,不徇私枉法,那才是官场的一个异类。
朕今天就说一句,因为整肃地方学风、士风,导致地方生乱,那么这个责任就让朕来背好了。朕宁可睁着眼睛,看着大明毁在朕的手上,也绝不糊里糊涂的,做一名亡国之君。”
黄立极脸色变了变,顿时避座向崇祯请罪道:“臣身为内阁首辅,不能为陛下分忧,澄清吏治,实在是罪莫能赎。若是地方生变,这必然是辅臣的责任,臣不敢推卸到陛下身上。”
在黄立极的带领下,内阁诸臣都离开了座位,向着皇帝拜倒请罪了。此刻大家都默契的忘记了,刚刚想要逼迫冯振鹭下军令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