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中,明国提出的条件,基本上都同商业贸易有关,而幕府提出的,更多的是抬高日本政治地位上的要求。简单的说来,大御所希望自己同明国皇帝是一个平等的存在。
但是卢九德随即提出大明皇帝同日本天皇才是地位对等,位于天皇之下的幕府将军是无法同大明皇帝相对等的,除非幕府将军废除现任天皇,自称天皇才行。
卢九德对于天皇同幕府将军之间关系的了解,让井上正找不出理由来反驳,德川秀忠也不可能为了一点虚名,去动摇德川幕府统治日本的根基。
双方陷入僵局之时,卢九德提出了一个建议,在双方的国书上,把大明皇帝的称号改成大明天下兵马都元帅,这个洪武皇帝登基之前的军职。如此一来,双方在地位上就对等了。
德川秀忠很快同意了这个变通的方式,当然井上正随即在谈判中暗示,在两国国书上,要出现大御所的名字,且要在现任幕府将军之前,卢九德对此毫无异议。
明国的使团、彼得纳茨还有大御所德川秀忠,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庆祝的宴会。唯有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感觉自己被明国打了一记耳光,落落寡欢的坐在一边。
仅仅是宴会上短短的聊天时间内,在皇宫内惯于揣摩人心卢九德,已经熟悉了德川秀忠的性格,并且获得了这位苦闷的大御所的好感。
听着卢九德描述了北京风物之后,德川秀忠露出了心向往之的神情,他不由突发奇想的说道:“不如此次出使明国,就由我来作为日本的使者吧。”
“主公。”
“父亲。”
德川秀忠边上的臣下和三代将军德川家光,顿时出声阻止了他。
德川秀忠立刻坐直了身体,沉下脸对着臣下和儿子说道:“我不过是同明国的使者说笑,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看到宴会上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卢九德不由出声打岔道:“其实本使还带了些礼物要送给大御所和将军殿下,不知道大御所是否愿意一见?”
德川秀忠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下来,微笑着说道:“想来贵使带来的明国名物,一定能让敝国之人大开眼界。”
卢九德微笑不语,很快一群仆役就带着色彩斑斓的锦缎百匹,十套上等瓷器,还有一套景泰蓝餐具捧了进来。
花纹图案繁复,精美华贵的景泰蓝餐具,顿时吸引住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许心素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景泰蓝工艺成熟于景泰、成化年间,一向都是明国皇帝御用之物,一向很少流出宫外,特别是像这种整套的景泰蓝餐具就更少见了。
卢九德对着大御所介绍道:“宫内景泰蓝器物一向以景泰、成化年间为佳品,但是景泰蓝餐具却不多,吾皇亲自挑选了这套餐具作为礼物,以表示大明对于日本的友谊。”
大御所先是喜不自禁,但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只得一套,如此宝物让我如何能够独享呢?”
卢九德顿时笑着说道:“其实大御所想要也简单,景泰蓝需要上好的铜料作为制作材料,但是我大明现在缺乏铜料。原本吾皇想要从日本进口铜料恢复景泰蓝的制造,命我前来日本时采购一些回去。
可是没想到,贵国商人说幕府下了禁铜令,禁止日本的铜料对外贩卖。若是大御所能够行个方便,吾皇必定愿意替大御所再制作一套同样的景泰蓝餐具,作为谢礼。”
德川秀忠有些犹豫,幕府下达禁铜令的目的,是为了铸造宽永铜钱积攒原料。这是为了统一国内的钱法,废止明国的铜钱及市面上流通的私铸钱。
严格来说,主要还是进一步打击各藩的财政,作废各藩手中的铜钱,加强幕府对于国内经济上的控制,这是关系到幕府长治久安的国策。
从一国一城令,到允许中国船只到日本各地进行自由贸易,再加上铸造宽永新钱,这是德川秀忠一连串的削弱外藩大名的计划。
当然对于那些只会夸耀武勇的武士们来说,是无法欣赏得了德川秀忠这种杰出的政治经济手段的。他们只会畏惧于织田魔王,丰臣猴子,和号称神龟的权现殿,在战场上的丰功伟绩。
而这也是德川秀忠最为郁闷的地方,他在悄无声息中巩固了幕府权威,让日本各地桀骜不训的大名们,失去了反抗幕府的力量,但是却没有一个明白人为自己喝彩,实在是寂寞啊。
如果不是明国皇帝送上门来的和平条约,也许他的一生连个亮点都找不出来,这未免也太悲哀了。
德川秀忠心里挣扎着,是否要给这位让他很有好感的明国皇帝一个回报时,卢九德突然再度说道:“其实景泰蓝的花样也是可以定制的,比如大御所可以绘画出想要的图样,那么大御所就能得到一份独一无二,完全属于您的景泰蓝餐具。”
德川秀忠心里最后的坚持顿时消失了,他立刻说道:“如果明国每年采购铜料不超过八船,那么我倒是可以做主,给予明国铜贩卖的特许权。”
德川家光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又看了看父亲面前华美的景泰蓝餐具,终于什么话都没有说。
卢九德顿时对着德川秀忠欠了欠身,笑容满面的说道:“感谢大御所的友善,总算没有让我辜负了吾皇的命令。为了接洽铜料贸易,和维持大明同日本之间的沟通,我希望大御所和将军殿下能够允许,我们在江户设置一个使馆,作为大明使者出使江户时居住的地方。”
“这当然没有问题,我会替你们在城内安排一座舒适的住宅的。”德川秀忠心情愉快的说道。
月上中天的时候,宴会终于结束了。在一队武士的引导下,卢九德等人坐着日本轿,返回了下榻之处。
卢九德、许心素回内室换了身衣服,重新出现在了和式客厅内。就着昏暗的烛光,二人同陈元赞围坐在一起。
“白山先生,你身在异邦,还能忠诚于陛下,对于你的功绩,陛下一定会有所嘉奖的。那么你现在是否愿意同我回国呢?”卢九德微笑着说道。
陈元赞只是思考了一会,便说道:“我已经在此地居住了几十年,家中父母恐怕早就不在了,族人大约早就当我不在人世了。
此时再回去,除了触景伤情,徒惹自己伤心之外,恐怕连对家乡的美好回忆也不复存在了。
此外我在日本多年,早就习惯了此地的生活,也有了家室、徒弟、朋友,如果现在返回国内,岂不是又要伤心断肠一次。我年纪大了,已经忍受不了这种生离死别了。
小人的不情之请,还请大人见谅。且能为大明尽一点绵薄之力,予愿已足。”
卢九德有些可惜的摇了摇头,如此一个了解日本内情的明国人,能带回北京的话,一定会让陛下欣喜不已的。
可惜此人在江户名气不小,不能用强迫的手段,只能引诱他回国。现在他一口拒绝了,卢九德不得不暂时放弃了。
许心素突然开口说道:“白山先生在江户交友广阔,现在我大明要在江户设置一个常设使馆,作为出使日本的大明使者居住之所。不知白山先生可愿意担任使馆的属官,为大明使者提供咨询和帮助呢?”
陈元赞只是楞了片刻,就欣然从命了。送走了陈元赞之后,两人刚想回房休息,住在相邻院子内的彼得纳茨就迫不及待的上门来了。
虽然许心素走了幕府门路,把台湾生丝事件的罪责推到了比尔头上,但是幕府依旧对于荷兰人保持着警惕,因此这场晚宴根本没有邀请彼得纳茨。
虽然把比尔送进了江户的监狱,但是彼得纳茨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落,因此当明国使者去参加幕府招待的宴会时,他还在宾馆惶惶不安。
当得知卢九德、许心素等人已经回来后,他便忍不住过来拜访,试图再度确认事情有没有出现变化。
再同一间房间内,依旧是三人围坐在榻榻米上,不过原本陈元赞的位置却换上了彼得纳茨。
身高脚长的彼得纳茨无法跪坐在草席垫子上,只能盘腿而坐。他不待坐稳,就已经急切的问道:“两位贵人,今天的宴会上日本国王怎么说?他还会不会改变想法,追究我的责任?”
许心素微笑着说道:“那个不是日本国王,是掌握日本的权臣幕府将军。彼得先生你大可放心,事情已经不会再起变化了,幕府和荷兰东印度公司之间的矛盾,不会再把你牵涉进去了。”
彼得纳茨松了口气之余,又略带失望的说道:“可是许先生,您来之前不是说,日本国王…应该是幕府将军将会在明国的调解下,放弃追究公司的责任的吗?”
许心素顿时有些语塞,卢九德反应迅速的说道:“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进行贸易的时候是不上税的。
吾皇曾经说过,权力和责任是对等的。贵公司在日本进行贸易不缴纳税赋,日本商人抵达台湾,贵公司却要收税,这合理吗?
而且台湾不过是我大明暂时给你借住的地方,要收税也是我大明收税,什么时候轮得到贵公司收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