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内,除了背对厅门的无命之外,满桂和手下几名军官都看出了,跟在突然闯进宴厅少年身后的几位随从中,有锦衣卫和太监的存在。
饶是一向以胆大勇敢著称的满桂,在猜出崇祯身份的那一刻,也是汗流浃背说不出话来。没有将门背景,而从一名士兵干到镇守一方总兵的满桂,虽然常被文官们称为勇武绝伦,但是过于粗鲁不鄙,但事实上却是一个胆大心细之人。
否则十多万辽东军中,他又如何能先后被孙承宗、王之臣看入眼,又被袁崇焕、茅元仪所称赞,并认为修筑宁远防线,非其不可呢。
看到面前这个场面,满桂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撇清自己和无命之间的关系,向少年进行请罪。
但是话到嘴边时,他却有些说不出口了,无命从跟他出关修复宁远防线起,就数立大功。
被调至自己身边担任亲卫之后,更是数次在战场上替他挡下了不少致命伤害,可以说是他最为信任的部下。
如果他就这么主动抛弃了无命,那么今后在战场上,自己的家丁还会如同从前一样拼命的保护自己吗?
但是要满桂在这个时候,为了无命去抵抗崇祯的怒火,他也是有些犹豫的。现在的大明,武将得罪一名文官都有可能被治罪下狱,何况现在是对皇帝做出了这种不敬的举动。
身为一名武将对皇帝无礼,被文官们知道了,这肯定是毫无疑问的死罪。他现在如果出头的话,也许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满桂的沉默,让他的几位部下也不敢出声,他们都放开了身边的女子,把身体调节到一个最容易起身的姿势。
只等着无命再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好及时上前阻止,不让这场灾祸连累到大帅或是自己身上。
无命在崇祯对随从的训斥中,疑惑的转过头看了一眼。他虽然在辽东陪着满桂去拜见过镇守太监,但是像他这样的人物,连镇守太监府都进不去,因此也看不出王承恩的太监身份。
不过两名锦衣卫的模样,他倒是认出来了。他顿时以为,出手阻止自己的少年,是某个寄职锦衣卫的勋戚。
无命虽然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却不愿因为自己的冒失,牵连了满桂大帅。
他收敛了火气,对着崇祯随意的拱了拱手说道:“原来你是锦衣卫的大人。算我失礼,给大人陪个不是了。”
满桂看着无命的举动,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内,想着:“只要能哄过陛下,出了门就让无命远走高飞。事后陛下找不到人,也最多就是斥责我一顿罢了。”
朱由检看了看昏过去了侍女和守住她身边的歌姬,方才抬头看着左脸一道深刻刀疤的无命说道。
“难道,你不应该先向她们做个道歉吗?”
“这位大人,你不要太过分了。你难道要我向两名官奴婢道歉?你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吗?”
听到了面前少年的话语,无命原本压抑下去的怒火,再次升腾了起来。他脸上因为愤怒而充血的刀疤,似乎变成了一条蜈蚣活了过来一样。
不仅仅是无命感到愤怒,堂上就坐的几位军官,心里也有些不舒服。
刚刚觉得自己就要死亡了的李月仙,看着眼前的场面,生怕再把事情弄大。她赶紧低下头哀求道:“都是奴婢们的错误,惹恼了这位将军,请将军和贵人都不必动气了。”
朱由检没有在意李月仙的话语,也不畏惧的看着无命狰狞的面容,很是平静的问道:“向她们道歉,是因为你做错了事,这和羞辱你有什么关系?”
无命紧紧握着双拳,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一字一句的说道:“我在关外和建奴生死相搏,为陛下守疆卫边,难道在大人眼中,连几个官奴婢都比不上吗?”
满桂知道,不能再让自己的家丁说下去了。在说下去,只能得罪陛下更深,而袖手旁观的自己也会被陛下所猜忌。
“无命…”
满桂只喊了一个名字,就被朱由检打断了。他对无命暴怒的情绪视若无睹的说道:“如果你的妻子、母亲、姐妹、子女也同样被人如此对待,你还能如此坚持吗?”
崇祯的话一说完,满桂和其他的军官都暗叫不好,猛地站了起来。
但是无命比他们的速度更快,他从案上拔出了一把切肉的解手刀,架在了少年的脖子上,口中愤恨的说道:“你再敢提我的家人一个字试试,不管你是什么人,老子今天都要宰了你。你知道老子叫什么名字吗?老子叫无命,老子的性命七年前就不要了。”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满桂和几位部下阻止不及,顿时呆立当场。满桂头上满头大汗,现在他非但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透露出崇祯的身份了。
不过满桂生怕崇祯再刺激无命,于是开口说道:“无命快放下刀,你现在就给我滚回辽东去,这位大人要是追究的话,我一个人担着。这位大人,请你不要再提无命的家人了,当年沈阳城陷,无命全家只逃出了他一个人。”
当无命把刀子架到崇祯的脖子上之后,他就已经没有活路了。就算是崇祯大度放了他,那些整天猜测皇帝心思的官员们,也非得致他于死地不可。
这个时代的切肉小刀,在朱由检眼中,不过是一把比较钝的铁片而已,不过用来切开颈部的大动脉却已经足够了。
面对眼前的生死边缘,朱由检发觉自己似乎并无法迸发出那种对死亡的恐惧,他反而奇怪的想着,要是这一刀划下去,自己会不会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看着眼前的少年终于闭上了嘴,目光低垂,把视线注视在了自己手中的解手刀上,无命终于觉得心中快意了一些。
虽然他一向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但也没打算就这么死在这里,要死也应该死在辽东,和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块土地上。
他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无法在军中待下去了,他也不想连累大帅,于是眼睛连看都不看满桂和同僚一眼,口中讥讽道:“怎么,现在哑巴了吗?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想报复老子,记得老子的名字叫做…”
朱由检突然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在她们身上发泄你的愤怒,你和那些建奴有什么区别,把你家人受到的痛苦,发泄到她们头上,能让你的家人复活吗?”
无命脸色铁青,右手握的小刀更是向前递进了一分,他口中低沉的呼喝道:“你究竟有什么依仗,难道真的以为,老子不敢动你吗?现在就算你是皇帝老子,手下有百万雄兵,老子只要往前送一送,就能了断了你。”
“不可冲动!”满桂和几位部下都出声阻止道。有几名军官甚至搬起了面前的小食案,想要向无命丢过去,但又恐因此误伤了崇祯,那可就是百死莫赎了,因此举着食案站立在那里。
“依仗,我的依仗不就是你吗?”朱由检平静的说道。
这种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无命有些错愕,刚刚想要暴起伤人的气势也为之一窒。
他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什么”
朱由检飞快的回答道:“难道你不是大明的军士吗?”
无命脸上浮起了嘲讽的笑容说道:“因为我是大明的军士,所以你就能对我发号施令?”
朱由检扬起了双手:“我有拿出过什么腰牌,要求你听从我的命令了吗?还是我向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用权势威逼你道歉了吗?”
无命只是楞了下,便皱起眉头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想和我玩什么文字游戏。”
“你投军难道不是为了,让大明百姓不再遭遇,和你家人一样的不幸吗?”
无命心中猛的抽搐了一下,但是依然强硬的说道:“我是为了报仇,不是…”
无命感觉一阵胸闷气短。声音顿时低落不可闻了。朱由检感觉到脖子边上的刀刃远离了一些,明白眼前这位心中已经有所犹豫了。
“报仇?你想怎么报仇?是杀死那几名杀害了你家人的建奴?还是要彻底消灭无故挑起战争,屠戮我大明百姓的建州女真?”朱由检气势汹汹的反问道。
无命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片刻才仇恨的说道:“自然是要让建州女真化为齑粉,方才是报仇雪恨。”
“没有大明百姓的支持,要让建州女真化为齑粉,光凭你一个人,成吗?辽东一年消耗粮饷上千万两,几乎占据了大明税收的三分之一强。
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和建奴作战用的甲胄武器,那样不是来自于大明百姓?你究竟有什么资格,把你的愤怒发泄在,忍饥挨饿都要缴纳辽饷的大明百姓身上?”
少年的质问,让无命忽然觉得自己的愤怒变得非常的可笑。他偏着头向边上的侍女看去,看到了李月仙眼中对自己的恐惧。一阵羞愧涌上了心头,“这就是他的依仗吗?原来自己在她们眼中,和建奴毫无区别。”
他似乎支持不住的向后退了几步,远离了眼前的少年。看着无命终于离开了崇祯的身边,满桂和几名部下顿时冲了过来,把无命和崇祯隔离了开来。
左辅和尤世威更是一左一右夹住了无命,取走了他手中的解手刀,更细细的在他身上搜查了一遍。无命低着头,任由两人摆布着,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