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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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珍珠小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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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珍珠小姐(1)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要产生如此古怪的想法,居然想到选珍珠小姐做王后!

我每年都去我的老朋友尚塔尔家里去过三王来朝节。他和我父亲交情深厚,当我还在幼年时,我父亲就常常领我上他家去。后来我始终保持这个习惯,我相信,只要我还活着,只要世上还有尚塔尔家的人,我肯定会把这个习惯保持下去。

尚塔尔家的生活方式也非常特别,他们虽然住在巴黎,却和住在格拉斯、依佛多或穆公桥一样。

他们在天文台旁有一所带小花园的房子。他们在那里很少出来行动。对于真正的巴黎,他们一无所知。他们离巴黎非常遥远,不过,他们偶尔也出门,到巴黎去做一次长途旅行。照他们家里的,是尚塔尔太太办粮草去了。下面就是办粮草的情形。

珍珠小姐保管衣柜的钥匙(因为衣柜是由主妇亲自掌管的)。她通知白糖快完了,罐头食品也已经吃完了,咖啡也剩得没多少了。

尚塔尔太太接到这个警告,赶紧把存货清查一遍,记在小本上。她记下许多数字,先计算女子长时间,再长时间地与珍珠小姐商量。最后她们终于取得一致意见。确定了白糖、李子干、咖啡、果酱、罐头蚕豆、罐头龙虾、咸鱼或熏鱼等等,每样东西需要添购的三个月之数量。

接着,她们定好采购的日期,坐马车,过桥到新市区一家大食品杂货店去。

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一块儿充满神秘地进行这趟旅行,她们要到吃晚饭时才一路颠着回来。虽然兴奋不已,但是他们都已经累得精疲力尽了。

对尚塔尔一家人来说,塞纳河对岸的那一部分巴黎都属于新市区,在那边住着的人怪里怪气,大喊大叫,不正派,白日游手好闲,晚上寻欢作乐,把钱朝窗外扔。但有时他们也带两位年轻小姐,到歌剧院或法兰西剧院去看看戏,这些戏都是尚塔尔先生在看过报纸后推荐的。

两位小姐今年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太有教养,以至使人觉得如同两个好看的布娃娃,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我从未产生过注意或追求这两位尚塔尔小姐的念头。她们给人的感觉太纯洁,简直叫人连话都不敢和她们说,甚至向她们鞠个躬,也怕会冒犯了她们。

她们的父亲,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很有学问,直爽,和蔼,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悠闲、安恬和宁静的生活。他的生活方式把他的家庭弄得如同一潭死水。他爱谈心,精神非常敏感,又很脆弱。因为小事儿他也会激动,烦恼,痛苦。

尚塔尔家也有朋友,不过不多,都是和他家邻近几家邻居。每年他们也和住在远方的亲戚走动两三次。

我每逢八月十五日(八月十五日是拿破仑的生日)和三王来朝节都要去他们家吃晚饭。这成了我应尽的义务。

八月十五日,他们还邀请上几个朋友,不过在三王来朝节那天,我则是惟一的客人。

所以,和往年一样,那年我又去尚塔尔家吃晚饭,过三王来朝节。

我跟尚塔尔先生、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拥抱,向路易丝小姐和波利娜小姐鞠躬。他们向我打听各种各样的事情、新闻、政局、一般人对东京事件的看法以及我们那些议员的消息。尚塔尔太太长得胖胖的,她的每一个想法给我的感觉都如同石板一样,是正方形的。她经常用“瞧吧,肯定不会有好结果。”这句话来结束一切对政治问题的争论。尚塔尔太太无论说的是什么,在我心里只具有这个形状:正方形,四角对称的挺大的正方形。

我们和以往一样坐下来吃饭,吃完后,却没有说过什么值得一提的话题。

在吃餐后点心时,仆人端上了三王来朝饼。以往每年都是尚塔尔先生当国王。他每回都在他的那份饼里找到那粒豆子,而且每次都选尚塔尔太太做王后。因此,当我这次咬到饼里的东西时,我吓了一跳。我把这东西从嘴里取出看,原来是个比蚕豆稍小的瓷人。我惊奇地叫了一声:“啊!”尚塔尔先生拍着手,嚷道:“是加斯东。是加斯东。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所有的人齐声喊道:“国王万岁!”尚塔尔又说:“此时该选王后啦。”

我更加惊慌失措了。此时许多的念头,许多的推测掠过我的脑海。他们是要我挑两位小姐中的一位吗?这是一个让我说出喜欢哪一位的手段?这是两位小姐的父母在促成一件可能成功的婚姻的手段?路易丝小姐和波利娜小姐的端庄拘谨的态度使我感到无法言表地胆怯。从她们中间选一位,在我看来如同从两滴水中选一滴一样困难。再说,我心里非常害怕在这种事情上冒险,到最后会不由自主地慢慢被人糊里糊涂地领到结婚的道路上去。

可我突然灵机一动,把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瓷人递给了珍珠小姐。大家都很惊异,接着他们毫无疑问对我的细心和谨慎感到了钦佩,因为他们疯狂地拍起手来,大声喊着:“王后万岁!王后万岁!”

珍珠小姐却非常慌张,急得全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不行……不行……不行……别选我……我求你……别选我……我求你……”

此时我才第一次详细地察看珍珠小姐,心里琢磨她究竟是如何的一个人,此前我从未注意过珍珠小姐。

她仅仅是尚塔尔家的一份子。但是,如何会成为尚塔尔家的一份子?又是什么身份呢?她个子瘦长,尽力要做到不惹人注意,可又是个关键的人。他们待她也算亲切。我猛地想起了许多以往始终没留心的差别!尚塔尔太太喊她:“珍珠。”两位姑娘喊她:“珍珠小姐。”尚塔尔呢,只称呼她一声:“小姐”,不过语气比她们都尊重。

我于是仔细打量她。她四十岁,并不老,但扮得很土气。在她身上有着一种被她细细掩盖起来的纯朴自然的风韵,说真的,这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啊!她的头发式样怪里怪气,梳成许多老气的、滑稽的小卷卷。宽阔开朗的前额上横有两道深深的皱纹,那是长时期忧愁留下来的痕迹;另外还可以看见一双那么羞涩、含蓄、谦逊、温柔的蓝色大眼睛,在里面充满了少女的惊讶、年轻人的敏感,也充满了往日的哀愁,使这双眼睛变得愈发温柔,依然具有光彩。

整个面部表情是优雅的、庄重的;这是一张没有受过人生中的种种劳累和激情折磨、蹂躏而自行憔悴的脸。

多么漂亮的嘴!多么漂亮的牙齿啊!不过她甚至好像连笑都不敢笑呢!

我拿她跟尚塔尔太太比较了一下!没错!她比尚塔尔太太好,好一百倍,比她加更优雅、高贵、端庄。

我的观察使自己感到了惊讶。我举起了香槟酒的酒杯,说了一番措词微妙的恭维话,向王后敬酒。随后,她的嘴唇轻轻沾了下酒,大家都喊起来:“王后喝啦!王后喝啦!”她脸涨得通红,连呛了好几下。大家都笑了,但是我看得出,尚塔尔全家人都很爱她。

晚饭吃完,尚塔尔就带上我去一边打弹子,一边抽烟。这天晚上,弹子房里甚至还生了火。我的老朋友拿起他的弹子棒,用白粉擦了擦,然后说:

“开球,我的孩子!”

我开了球,可是,我心里总是想着珍珠小姐,所以冒失地突然问了一句:

“请问,珍珠小姐是您的亲戚吗?”

他感到非常惊讶,停下打球来看着我。

“怎么,你不知道珍珠小姐的身世?”

“不知道。”

“你爸爸没有告诉你?”

“没有。”

“咦,真奇怪!这可不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呀!”

他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

“今天是三王来朝节,你却问起这件事,简直奇怪极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听好。四十一年前的今天,三王来朝节。我们那时住在鲁依——勒托尔的城墙上。但是有必要先得跟你谈谈那所房子,你才可以了解清楚。鲁依城修建在一个俯视着一片草地的山岗上。我们在那里有一所房子和一片被城墙托在半空的空中花园。所以,房子是在城里的街上,而花园却俯视着那片平原。这座花园还有个出口通往田野上,从修在城墙里面的暗梯下去,到头是一扇便门,门前横着一条大路,门上吊着一只大钟,乡里人送东西来,为了免于绕大弯子,总要从这扇门出入的。

“那一年的三王来朝节,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雪,简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那时我们一家人都住在那里,人数很多,有我的父亲母亲、舅舅舅母,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和四个表妹。这四个表妹都是很漂亮的是小女孩,我娶的小女孩中最小的一个。现在这些人中只有三个健在:我的妻子和我,另一个是住在马赛的大姨子。我那年十五岁,因为我今年已五十六岁了。

“我们就要庆祝三王来朝节,每个人都十分高兴。大伙儿在客厅里等着吃晚饭,突然我的大哥雅克说:‘有一条狗在平原上叫了有十来分钟,它肯定是迷路了。’

“还没等他说完,花园里的那口钟就响了。父亲吩咐仆人去看看。仆人回来说,他没看见什么。但是狗还在不停地叫,而且它的声音一直是老地方。

“我们坐下来吃饭,不过心里却有点儿紧张。直到上烤肉的时候,都安然无事。可是后来,那口钟忽然连响了三下,钟声震得我们打颤。我们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心里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

“我母亲最后说:‘奇怪,等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打钟。巴蒂斯特,让那位先生跟你一同去吧。’

“我舅舅弗朗索瓦站了起来。他长得如同个大力士,对自己的力气感到非常自豪,而且胆子奇大。我父亲对他说:‘带上一支枪。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是舅舅只拿了一根手杖,马上跟那个仆人出去了。

“舅舅出去的时间有一个小时。最后他面带怒色地回来,骂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准是谁在开玩笑!那条该死的狗还在离墙一百米的地方叫。我如果带了枪,肯定会给它一枪,让它叫不成。’

“我们又重新吃饭,每个人都惊恐不安。显然,这件事没有完,还会有新的情况发生,那口钟还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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