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书记载:天地之初,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阳浊为地。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爱八卦的众仙们流传,天华山上的天华原是盘古死后毛发化作的一株仙草,生长在如来佛祖的灵山脚下,三千韶华如流水,每受日月精华,听佛祖讲经的仙草感之既久,终有一日,身披青袍,羽化登仙,于九重天上位列仙班。彼时那仙草已历经万千年岁月,又有上古之神盘古之灵,连玉帝也要让颜几分,赐予“天华灵君”。
自此,天上地下,唯有这一位灵君。
众仙又道,那些个不食人间一般烟火的上仙们都有一两个奇怪性格。比如那清心寡欲的青华帝君就好听稀奇古怪的八卦,比如那威风凛凛的青龙神君最喜刮人油水,比如那胡子一把的太上老君偏好把饭菜炼成药丸子……又比如那清雅出尘的天华灵君一见那些个闪闪发亮的东西,那眼睛仿佛着了道是的一动不动。
八卦之一的天华灵君此时就躺在天华山上的天华宫前一把摇椅上,意兴阑珊地把玩着手里的一面精致的蟠龙古镜,不出所料,又是一个“亮闪闪”,两根手指捏着东海几百年难得的古镜对着头顶上的天空一照,镜子中鳞甲闪闪发光的蟠龙在里面呼之欲出直晃得他微眯了眼。
东海龙宫地大物博,海底两万里都是宝物,不过宝物再多,也是龙宫的,凡人捞个扇贝吃都得三跪五拜往海里投钱,最末了还得被冷冰冰扔回一句,“东海龙宫,岂如汝等践踏!”。又不过说了,这种事其实也圆滑得很,老龙王于某些时候还是好说话得很,譬如他龙大爷青龙神君是个爱占便宜的性格,就连从哪个小仙手里蹭来个蟠桃也要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每次去趟龙宫做访再回来的时候就像个龙财主,送出的礼物件件都是龙宫传世的宝物。对此,老龙王表现得很是热情如火,若是再要他一根定海神针,想必也是能二话不说地拱手相让。
有人背地里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这事儿传到了老龙王耳朵里,也是不屑一笑,“人家可是上仙,九天之上的第一等仙,你比得起?”转头,又斥责道,“轻点,那可是送到天上的贡品。”
这话也传到了青龙神君的耳朵里,把镜子抛给天华的时候,同样是不屑一笑道,“神仙?上仙?我怎么没觉得那么逍遥?”
天界,于天地二界看来总是高高在上的,什么长生不老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随心所欲什么万人供奉,什么都有,描绘在世人脑海里的仿佛就是一块无暇的白月光。去过广寒宫的仙家却了解,广寒宫里莫说白月光,连一点点光火都没有,广寒宫里风极其的大,灯火都不能点,靠得仅是羲和女神晚上回家时在对面照过来的一点余光,嫦娥仙子时常怪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想象终归就是一场想象而已。
天华一手接过抛来的镜子,满意地捧在手里端模了端模,道,“要不,你向玉帝请命做个叫花子再去龙王那里走一遭?”
玉帝在一视同仁上做得很到位,从不予谁事事顺心。有道是有舍有得,一舍才换一得,如若真的不满,便先放下你眼下的一切再谈不迟。
青龙听了,讪讪地摸下鼻子,闭着嘴在庭院里兜转了一大圈,最后拿走了墙角新酿出来的三坛桂花酒,才辞别道,“罢了,我可不想见那群小龙压在我龙角上吆五喝六的架势。西海龙王的寿宴开始了,我得走了。”
语落,就驾着祥云缓缓西去,没走多远又飘来一缕桂花香,哪有半点急态。
眼看着青龙飞下天华山,天华又窝回摇椅里,懒洋洋地打量起古镜里的小龙。几百年前王母路过东海的时候掉下一面蟠龙镜,被龙母捡拾收藏,蟠龙镜在东海里过得如鱼得水,几百年后竟孕育出一条真龙。龙母对它喜爱异常,整日里抱着不肯撒手。消息不胫而走,青龙几日前去东海做客,无意提到此事,未待龙王开口,龙母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把古镜奉到眼前,笑得双颊透红,“区区心意,不成敬意。”
只不过青龙看它总是会想起自己穿布兜的窘态,回到天庭就下到天华宫把这古镜转手送给了自己。
真龙是刚出世的小龙,还未修成可以破镜的功底,圆鼓鼓的龙爪只得扒着镜子的镂空花边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四处寻望,东瞅瞅,西探探,看见好东西就眼睛一亮的反应丝毫不逊于他那位龙祖宗。
天华看得有些困倦,脑子里不由顺着青龙留下的话题往下想。
道家讲究道法自然,天庭里一分一厘以“自然”定规矩。大到礼教纲常,小到南天门口站的两位天将,日出开门、日落关门,晨钟暮鼓,不酌半分私情,哪怕是玉帝亲自站在门口,也要躬着身子,不卑不亢道一句,“天门已关,还请天亮时再来。”
谁都不得逍遥。
似乎也有个例外,私下里不知用了什么调虎离山之计偷偷配过一把钥匙,就此南天门再不是难事,花天酒地,出入无阻。青龙拿酒壶轻撞着那人的胸口骂过,“玉帝怎么也不管管你,天上地下我看唯你最逍遥。”
那人丝毫不觉得尴尬,夺走酒壶,灌下一口才笑道,“凡间又开了家酒馆,我去看看,想是三更才能回来了。你们有没有想让我捎带的?”
直把青龙气得脸色煞白。
还在回想之中,蟠龙镜里的小龙“嗷”地一声骤然缩头,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惊吓,蜷缩在镜子里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天华心里好奇,这一直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畜生也有犯怵的时候?侧起身子,循着他的视线转头去看。
说曹操曹操到,来的果然是个麻烦的人物。
藏蓝色的衣裳,头上是一顶金晃晃的束发冠,却始终不及他那双眼眸更吸引人。目似秋波的桃花眼,漂亮到极致,三界里不少姑娘都沉溺在他那双眸子里去,拖着下巴望着窗口,说他眉目含情,说他温情体贴,说他能识风情。他也真是这样,何时见他,都是香玉满怀,在众男仙中春风得意地穿堂而过。
“玉帝不管么?”以前有仙问。
好八卦的小仙醋意浓浓地往云地上啐了口瓜子皮,怨声道,“管,怎么管?紫微帝君还欠着他人情呢!”
听闻,他前世可是个赫赫有名的将军,帮得紫微帝君在凡尘的化身渡过几次劫难。江山落定之后,那人也不知道碰了那根神经,好好地不住他的威武侯爷府,辞官做个劳什子道士,云游四海。也真是命好,轻轻松松竟修得个神仙,由此那些个风流韵事玉帝看在他生前的事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普天之下也唯有他最逍遥,也真是天生的好命。
对此,他倒是谦虚地很,微微一抿嘴,道,“我命全仗有贵人相助。”
自然,关于他那个扑朔迷离的贵人,天庭私下里又是几番探讨。紫微帝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嫦娥仙子……天华拿着把剪刀细细修剪着他们身后的藤萝,听他们把名字报了一个又一个。等到他掀开一帘藤萝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那几名小仙正猜到他自己的头上,当时见到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吃下了一个臭鸡蛋。
天华慢悠悠把剪刀交到了一个小仙的手上,道,“青华帝君待会儿回来的时候,替我转告他藤萝已帮他修整好了。他要自己没时间养不好,还不如交给我,别耽误了花草。”
交代完毕,又状似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从他们身侧走过。
天华是仙草所化,平生只对两件事情感兴趣。一件是先天的,打他生在地上的那一天起他就对光源有所痴迷,未成人形他就喜欢让旁边的小树给他腾个位置晒太阳,成了人形他更是对所有的“亮闪闪”爱不释手。还有一件是后天养成的,成形之后他做了天华灵君,掌管天下所有草本植物,因日久生情,便一心开始钻研起养花之道。
除此两件,他对什么都可以是漫不经心。说到他头上又如何?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追求。
伸手,天华推开眼前那张得意的笑脸,一本正经道,“南灵真君,你吓到它了。”
南灵犹然不知地睁着那双似若桃花的眼睛,眼神里的三分柔情七分蜜意的深情一下子与他四目相对,无辜道,“放在天上地下,谁不说我南灵真君生得一副好眸子,偏偏到了你天华这里怎么就成了吓人。”
天华把古镜收进怀中,从摇椅上起身往屋里走,脚迈进宫殿的一刻才道,“谁知你那对儿桃花眼惹了多少风流债,其中又有几许真情在。”
南灵也跟着抬脚走进了屋,声音里听来真挚又诚恳,“对你天华,我可从来都是真情在。”
不看都知道,后面一双眼准又是含情脉脉。那家伙,变眼比变天儿还快。
天华的宫殿谈不上奢华,却是很亮。圆拱拱的屋顶镶满了星星点点的小碎珠,屋顶之下铺盖了一大片金灿金灿的地砖,门侧摆了俩座威风凛凛的金狮,角角落落无一不焕发着奇光,就连窗下最古老的一组木柜也摆满闪闪发亮的杂货。
宫殿里的陈设极其简单,除了那组柜子,便只有一张罗汉塌,视线所及之处俱都是用金粉一笔一划在上面细细地勾出一幅青松绿水。
南灵径自往榻上一坐,桃花眼叫他弯成了新月,“你不信?”
花名在外的风流浪子,到哪都能讲出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缠绵情史,若说他无情,普天之下谁还能有情?半是承认又半是无奈地点点头,道,“我相信。说吧,我们无事不离风月楼的南灵真君,今儿个是为了什么事?”
他似没听见话里的戏谑,手绕在桌面上金色的松柏一圈圈打转,良久,才抬眼满目期待地看着他道,“青华跟我说,这次下凡赏罚惩戒的,是灵君和我?”
天华拿着湖笔的手停了一下,道,“是青华抽签抽到了咱俩。”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青华帝君府上的藏书阁内有无量书卷,如海纳百川,包罗万象。用南灵真君的话来说,“我素来看见书就头疼,如今看它更是头痛欲裂,便是凡间历时十载春秋的藏书院也不过是它的沧海一粟”,天华对凡间的接触多是来自那里。
藏书阁内有一本翻得破烂的诗文,蓝底黑字的封面标注上写了个陌生的名字,据说是个凡间有名的文学家。天华听青华念起过,当时满心只觉气势磅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真是好词。”末了,天华还拍掌赞道。
青华点头致谢,把书本卷卷又塞回书架里一处空漏,喟叹道,“就是故事不太漂亮。”
随后,青华坐在藤椅上滔滔不绝讲了一夜的典故。言辞之间,他既不描述诗里的江海滔滔浪花滚滚,也不细数乱世飞箭里的英雄豪杰,更不提底下的花花江山究竟是诗是画还是像歌舞。抑扬顿挫之间,他只讲江海浪涛里卷走的兵刃多如牛毛,西边旧垒下埋葬了烧焦的尸骸,白雪堆上溅染的滩滩血迹,只讲世人皆争相厮杀,血流成河。
也不知道是谁没有把窗扇关上,夜晚的冷风顺着窗缝直直吹进屋内,坐在藤椅上的神仙的头发被吹起一缕,遮遮掩掩盖住半边面容,明净素雅的房间仿佛凭空加了一层毛骨悚然的惧意感。青华体贴地起身关紧门窗,一挥手又点燃满屋烛灯,自嘴里吐露出来的话却是听起来比瘟疫还要可怕。
青华说,凡间的确有战乱,三十年一轮回,革故鼎新。其间,有刀光血影,有妖魔作乱,有阴谋诡计,无数英雄竟折腰,无数美人昔送命。又有硝烟滚滚,强取豪夺,颠肺流离,数以百计无辜人化冤魂,数以百计冤魂成鬼怒。天庭不得不派下神仙,定人间善恶,清世间血雨。
为此,各位神仙轮流把使者做。
“这次轮到谁了?”彼时天华好奇,杵着下巴问道。
青华拿起一桶还剩满满的竹签筒,随意摇了摇,先后掉下两根竹签。
“啊,好巧,有你……和南灵真君。”青华如是说。
南灵真君……
事情的开头就是如此,关乎众生性命的事,天庭总是看得很重,纵然平时他悠闲到种花集宝无仙能管,此时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把此事收进屋内挂在床头日夜冥思。雪白的宣纸一下子铺满案台,沾了墨的湖笔一字一字地占满整张纸,关于芸芸众生的考验,关于奸佞邪魔的惩治,关于……他那位同僚的想法。
“我找太上老君算过了,这届祸害人间是个妖女,不知比往年要如何?”几日来即将想破头皮的正主就站在他眼前。只见南灵兴奋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煞有其事地念道,“空穴来妖,汲山水之灵气,引人间祸乱,折神将数千。”
略微熟悉的情节。
以前,凡间有灵石,受天灵地秀,取日精月华,生石球,成石猴,气冲斗牛。此妖神通广大,精七十二种变相,翻个筋斗就是十万八千里的路程,更有东海龙宫的定海神针在手,随心所欲。玉帝畏其法力,引召天庭。然其大闹天宫,被如来受压于五指山下。后随转世后的金蝉法师西天取经,战功显赫,如今已修得成果,封“斗战胜佛”。
难道,又是一个孙悟空?
天华感到有些苦恼。
南灵摸着下巴,也在苦恼,“听说,巫山近有一莲花将成人形,也不知与这妖女比,谁更漂亮些?”
天华笔下又是一顿,再起笔,“同僚”二字已成了一块黑疙瘩。
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天华缓缓抬起头,对着面前还在用手拧眉的南灵平静地笑道,“既然如此,来日妖女杀来时,就劳真君招待周全了。”
语罢,未等南灵反应,一句“送客!”就接连脱口而出。
闻言,南灵却是笑嘻嘻地放下手,扭脸道,“你生气了?要我说,你也真该下去走走了,底下的世界不知要比你这天华殿精彩几倍……”语声稍停,对着天华因好奇投过来的视线玩味地轻笑一声道,“呵呵,就说你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也不过是人家胸衣上的一块花纹。”
天华面色一僵。
不待他第二次“送客”,又伸手抓住天华提笔的手腕,身子半趴在案台上,继续笑道,“最主要,凡间有好多亮丽的宝物。”
召唤而来的小仙一进门入眼的就是这等场面。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去也不是,进退两难之间,坐在床榻上的来客忽而站起身,拉着自家的主子直往门外走,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泛着十足笑意道,“不用送了,你家主子要亲自和我送凡间一趟。”
就像与之映衬,对面一双秋波眼里含笑,放在外面,不知又要倾倒多少怀春少女。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