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陆天俊呆住了。
在喜翠庄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生活。更别说,这里还有他少数几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小老板站了起来,“妈!”
“女将大人!”次郎丸急切的跑到她面前,“难道是因为我?岛村说的也的确是事实,我根本就不……”
“我是说给岛村带薪休假。”老板娘看向陆天俊,“别想太多,好好放松三天。而且你的手刚才也受伤了,注意休息。”
陆天俊低下头,没有说话。
次郎丸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自己鼻子,目光呆滞地左右打量众人:怎么感觉好像没人在意我?
……
陆天俊回到依媛家时,那种奇妙的违和感比昨日又重了一些。一切都与往日相同,却又感觉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阿俊哥,你回来了。”依媛奈绪笑着迎了上来。
“嗯。”陆天俊答应了一声,走向了浴室。
莲蓬头淋下的热水浇在陆天俊身上,身上那些带有草莓香气的沐浴露泡泡被冲走。
陆天俊的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头皮上。陆天俊抬头,看着模糊不清的镜子。
他不用将镜子上的水汽擦干,也能够猜到,在这层薄薄的水气下,隐藏着的,是他那张仿佛被遗弃的可怜虫一样令人厌恶的脸。
令人厌恶的脸?!
陆天俊身子一震。他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回到依媛家有违和感了。
他的表妹,依媛奈绪,竟然露出了那样高兴的笑脸。
自从4年前,她在外面便没有笑过。总是一副闷闷不乐,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更是会流露出格外悲伤的神情,看到陆天俊时,又立马做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没有瞒过陆天俊。因为陆天俊在夜晚时,也会露出和她一样的表情。
为什么奈绪她会露出那样开心的笑容?
陆天俊所能想到的,他们生活中唯一的改变,也只有春日野兄妹的到来。
“她……发生了什么?”
4年前那场事后,陆天俊成为了今天的他,依媛奈绪也变得阴沉了起来。
因此有人把问题归咎于陆天俊。
但陆天俊所能忆起的回忆中,却没有任何有关的信息。
不高兴。
陆天俊心中突然有些闷烦,就好像失去了一个同伴一样。一个和他同样孤独的人,这一刻却离他而去。
当左手的痛觉传来时,陆天俊突然惊醒。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陆天俊轻轻搓着左手。
看着左手的伤,陆天俊想起了两个女孩。
“绪花和奈绪,她们都成功了,我……”
一进房间,就看到那盆朋友送的薰衣草。
陆天俊坐下,凝视着它。
……
早上六点。
陆天俊刚把衣服拉链拉好,才想起今天自己不用上班。
但他还是出了门,向东边而去。
路过一片绿树白花,陆天俊在一棵高大的枇杷树前停下脚步。树干笔直,高大。还能看见已经模糊了的刻字。
他已经4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陆天俊伸出手,从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的一端开始,像学写字的小孩一样,缓慢的描出了这几个字。
岛村、春日野……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天俊看到了她。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她的重逢。
是樱舞翩跹的仲春时节,还是蝉鸣喧嚣的盛夏?
什么都没有。
只是在绿树白花之后,陆天俊看到了她。
似奶油一般闪着银白光泽的长发,白色的长裙,脸色苍白,如同透明的冰雪。
是梦?是幻?
“Sora……”陆天俊呢喃。
她坐在自行车后,搂着一个和她有着一样纯白的发,长相极为相似的少年的腰。两人朝镇上走了。
也是,毕竟刚搬来,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操心。
陆天俊也不知道是该失望还是该欣慰。
失望不能和她立马见面。
欣慰她在最痛苦的时候,还有着哥哥陪在她身边。让陆天俊不至于那么心疼。
“要不要去买些礼物呢?不,这样好像太过世俗和客套了,又不是寒暄……”
陆天俊烦恼间,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一个黄色卷发,身材娇小,穿着黄色仲居服的女孩。
她双手像是要被钉十字架一样展开,脚下木屐发出踏踏踏的声音,摇摇晃晃地走在农田边,那条小小的水泥排水沟上。表情严肃认真,似乎是走在几十米高的钢索上的杂技演员。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即使旅馆里的客人今天退房走人,她也没理由出现在这里。这附近又没有菜市场和商业街。
陆天俊看着绪花的背影。发现她去的方向竟然是依媛家。
是喜翠庄的人告诉她的地址吗?
难道……她是来看我的?
陆天俊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像做贼一样,蹲了下来,背紧贴在树干上。
他不想见到绪花。
他害怕来自别人的热情与亲切。
“嚯呀!”
听到叫声,陆天俊连忙探头。
果不其然,那个笨蛋摔倒了。
“这家伙……”陆天俊眉头轻皱,像是有几分嫌弃,嘴角却止不住的往上扬。
不知为何,那种患得患失的失落感减轻了不少。
陆天俊并没有出去,只是看着绪花离开。
“万一人家只是刚好路过呢?我出去岂不是显得自己很自作多情?”陆天俊自己对自己说道。
似乎是天也在帮他。
陆天俊看见春日野兄妹回来后,哥哥又骑车出了门。
陆天俊的心砰砰跳。
如果哥哥在,他上门拜访,总不可能对对方说“让你妹妹出来见我”。
而现在,春日野家只剩下穹一个人。
陆天俊按响了门铃。
叮——
寂静,长久的寂静。
叮——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莫非一切只是个梦?
还是那精灵已离去?
陆天俊说不出。
回去吧。陆天俊嘴角苦涩。
踏出第四步时,身后传来一声“喀——”的声音。陆天俊急忙回过头。
纯白的少女,梦中的再会。
她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不情愿的走了出来。
“那个……请问你找谁?”
陆天俊浑身冰凉,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和哀伤。
他幻想过和穹的再见。
很多次。
是像初见时,两小无猜的亲密。
还是分离时,嫌弃冷漠的无情。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穹会这样看似亲切有礼、实则冷淡客套,如同对陌生人一样对他。
“索,索啦(Sora),你,你还好吗?”
她抬起头,疑惑地打量这个长相清秀、面色苍白的少年。
“你是?”
“我是岛村,就住在你们不远处。我们小时候曾经在一起玩过。你身体不好,你父母给你做了一套黑色的祈愿服。你特别喜欢吃零食……”
陆天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把对她的回忆说了出来。
“黑色的祈愿服……”穹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陆天俊心中大为振奋,还想说些什么,就看到了她眼中那一丝不耐烦。
那种明明不想再聊下去,却碍于礼貌不得不浪费时间的表情。
“啊啊……我听说你们回到了这里。来看看你……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找我。”
陆天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回到依媛家,姨妈正在打扫卫生。
“啊,小俊,你回来了,刚才有个女孩子来找你……”
“我有些累,想要休息一下。”陆天俊低着头,快步走回了房间。
陆天俊一头倒在床上,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手背贴在额头上。
“Sora……”
记忆又回到四年半前的那个夏天。
也就是失去父母的半年后。
父母去世后,他和姐姐分别被亲戚收养。
那时他即将14岁。
客厅里,姨妈和前来拜访的人相谈甚欢。
陆天俊一个人坐在小院中。
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啊喏,你在这里干什么?”
陆天俊回头。那是一个有着奶油一样白的头发,身穿黑色祈愿服的小孩。
陆天俊眉头皱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嫉妒的原因,他不喜欢小孩,特别是哭闹的小孩。每次看到有大哭的孩子,都会有种愤怒的感觉。
陆天俊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走开!”
“唔啊!”小女孩被吓得后退两步。
陆天俊没有理会,向外走去。
这便是他和穹的初次见面。
晚饭时,在表妹和姨妈的交谈中,陆天俊知道了今日来访的是春日野家。他们家在上一代就和依媛家关系很好,只是后来春日野夫妇定居东京,两家关系才淡了下来。现在正是暑假,夫妇俩带着孩子回老家避暑。
同时也知道了春日野家的女儿的名字——穹。读作Sora(索啦),意思是天空。
陆天俊第2次见到穹,是一个星期后。
春日野夫人又来拜访姨妈了。
因为大人就在不远处,陆天俊不愿意让姨妈为难,没有像上次那样不耐烦的甩脸色。
但也算不上热情,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另一边。
“哥哥,哥哥……”
小孩子似乎总是这样,能很快将不高兴的事忘记。她像是忘了上次发生的事,很亲密的扯着陆天俊的衣角。
陆天俊不耐烦的扭过头,盯着这个有着一头纯白的发的小女孩。“干什么?”
“你把嘴张开。”
陆天俊看着她,没有动。
“把嘴张开,啊——”
看到姨妈似乎看向这边,陆天俊皱着眉头,张开了嘴。
然后,他感觉嘴里多了样东西——穹扔进来的。
这小鬼在耍我!陆天俊眼睛瞪了起来,举起了拳头,却又突然停住——他感觉一丝甜意从口腔中传来。
原来是块糖。
陆天俊像一块木头,僵在原地,呆呆的看着那个像是盛夏的精灵一样纯白、梦幻的女孩。
穹露出了比试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纯粹的笑,“只要吃了糖,就不会生气了。哥哥,我们去外面玩吧……”
看着她的笑,陆天俊突然有种羞愧感。
就像是丑陋的毛虫在美丽的天鹅面前一样,不敢直视对方。
我刚才竟然还用那么大的恶意去揣测她,那么生气,我……陆天俊突然感觉鼻头一酸,忙扭过头去。
见陆天俊拒绝,穹脸上挂上了失落,一个人向外走去。
“等一等!”陆天俊叫住了她。
见陆天俊跟上来,穹又一次露出那温暖人心的笑。
……
盛夏,蝉鸣,刨冰;海边,烟花,波子汽水……
在那个夏天,陆天俊又一次感受到了温暖和幸福是什么意思。
陆天俊第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他将自己生命中他觉得有意思的一切,全都向她说出。
雪灯节、萤火祭、放电影的茶楼……
陆天俊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一切奉献,希望能够打动她,希望她能对这样的生活产生好感。
和她约定,明年一起去看雪灯。
那成了陆天俊那段时间最期待的事。
“等到雪灯升起来时,就向她告白吧……”陆天俊这样期待着。
直到某天,那个不幸的消息传来。
姐姐溺水而死。
她在当地一家神社游玩时,不幸失足落入湖水中。
陆天俊不敢相信,躲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三个小时,最后沉沉睡去。
由姨夫带着他,前往札幌去参加姐姐的葬礼。
和不认识的人见面问好,听他们说着感慨和安慰,又或者是得几分眼泪。
陆天俊全无表情,机械而冷淡的回应。
之后就陆天俊的抚养问题,亲戚们又产生了一些争论。
陆天俊在北国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最后在他的强烈坚持下,他才又回到这个小镇。
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雪灯节已经过去很久。
那时又是一个盛夏。
当他从闷闷不乐的表妹那里知道春日野一家又来到这个小镇时,陆天俊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他已经哭了太久,伤心了太久。已经到了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丝安慰——那种真正的、能让他心里放松的安慰——的状态。
一种已经到了极限的状态。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跑向了春日野家。
然而,就是那一天,他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