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大厦之建成,既非一日之力,更非一人之功。帝国大厦,奠基于漫长的血火与牺牲、尸首与哭喊、无数家庭的妻离子散,而这些作为地基,已被深深埋于地底,迅速遭到遗忘,直至无人提及。而修建帝国大厦的工人,则是占据人口绝大多数的黎民百姓,然而,他们就像是用来施工的脚手架,一旦大厦落成,迅即被拆除抛弃。他们修筑了这座大厦,但却永远住不进这座大厦,更不可能在大厦中拥有某个房间。现在在泰山顶上的这批人,才是大厦的真正业主,瞧,他们正在开业主委员会呢。
“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被儒家吹捧得神乎其神的封禅大典,说到底,不过是权贵阶层的一种自娱自乐,一场闭门狂欢,和黎民百姓完全无关。他们被无情地拒之门外,连一位列席的代表也没有,或者说,他们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已经被代表了。
当告天石碑树起于泰山之巅,封禅仪式宣告结束,已是日暮时分,众人起程下山,各举火炬,缓缓而行,比上山时更为小心翼翼,队伍绵延二十余里。夜半时分,终于回归山下,无一人摔伤,无一人生病,也算是不小的奇迹。
刘秀下得山来,非但毫无倦意,反而精神百倍,又召昔日功臣饮宴,为彻夜之欢。他刚刚办完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的确有资格放纵一下自己。
刘秀封禅过后,就像祥林嫂捐过门槛一样,心中无比安宁。上天选择了他成为天子,现在他总算是对上天还过愿了,于是感到踏实,感到不再亏欠。
这一夜,刘秀破例饮了许多酒。当初和他并肩作战、共同打天下的老战友们,如今就只剩下眼前的邓禹、马武等寥寥数人。刘秀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一阵伤感,他们都老了,他也一样。
君臣饮酒作乐,酒酣处,也和其他普通的老人一样,很自然地聊起当年往事,开始忆苦思甜。
酒越喝越多,话越聊越深,刘秀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后怕。他们即将接近人生的终点,盖棺论定的话,他们都可以算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成功者。然而,如果人生可以重新来过,他们的命运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刘秀将这个问题抛给邓禹等人,问道:“倘若当初天下不曾大乱,诸卿身处太平盛世,自以为爵禄如何?”
邓禹先答道:“臣年少时曾经用心学问,做某郡的文学博士应该问题不大。”
刘秀笑道:“太谦虚了。你是邓家子弟,名门之后,又有志行,就算做不了二千石的太守,也可以做六百石的掾功曹嘛。”
其余功臣也都依次作答,刘秀一一评论,最后轮到马武。马武嗜酒如命,时已半醉,高声狂言道:“我虽然不如邓禹有学问,但却比邓禹有武勇。我可以做到二千石的都尉,专管抓捕盗贼。”
刘秀大笑道:“你自己不做盗贼就不错了。依我看,你最多也就是当亭长(近似乡派出所所长)的命。”
众人哄堂大笑,笑完,却又不免惆怅。
借着酒劲,邓禹大着胆子问刘秀道:“那么陛下你呢?”
刘秀含笑不答。
这问题他早就想明白了,人生根本就没有如果,现在没有,过去更加没有。
每个人都被唯一的命运俘虏,穷其一生也无法挣脱。而他的命运,早就写在谶书之上:“刘秀当为天子!”
那么,究竟是他在经历命运,还是命运在经历着他?只有这个问题,让刘秀始终无法解答。
一年之后(公元五十七年)的二月初五日,刘秀驾崩于洛阳南宫前殿,享年六十三岁,谥号光武(谥法:能绍前业曰光,克定祸乱曰武),庙号世祖(礼:祖有功而宗有德),身后只留下这样一份简短的遗诏:“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刺史、二千石长吏皆无离城郭,无遣吏及因邮奏。”
同日,皇太子刘庄继位登基,是为汉明帝。刘庄因父之丧,追感前世功臣,命画师作开国二十八将之画像,张于南宫云台,铭旌其功,永卫汉室,后世称为云台二十八将,其名罗列于下(排名严格分先后):
太傅高密侯邓禹
大司马广平侯吴汉
左将军胶东侯贾复
建威大将军好畤侯耿弇
执金吾雍奴侯寇恂
征南大将军舞阳侯岑彭
征西大将军夏阳侯冯异
建义大将军鬲侯朱佑
征虏将军颍阳侯祭遵
骠骑大将军栎阳侯景丹
虎牙大将军安平侯盖延
卫尉安成侯铫期
东郡太守东光侯耿纯
城门校尉朗陵侯臧宫
捕虏将军杨虚侯马武
骠骑将军慎侯刘隆
中山太守全椒侯马成
河南尹阜成侯王梁
琅邪太守祝阿侯陈俊
骠骑大将军参蘧侯杜茂
积弩将军昆阳侯傅俊
左曹合肥侯坚镡
上谷太守淮陵侯王霸
信都太守阿陵侯任光
豫章太守中水侯李忠
右将军槐里侯万修
太常灵寿侯邳彤
骁骑将军昌成侯刘植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再次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将我们带回更为久远的西汉年间,关注两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偶然事件。
先看汉景帝刘启的错进错出。
话说汉景帝某夜大醉,兴致勃勃,便命宦官召宠妃程姬前来侍寝。能被君王临幸,既是嫔妃之本分,也是嫔妃之荣幸,程姬自然很乐意应召,无奈这几天身上不方便,不能侍寝,要拒绝吧,一没那胆,二又怕从此失宠。
程姬想了一个荒唐的主意,找来随身使唤的侍女唐儿,说:“你替我向陛下献身。”唐儿哪里敢不答应。程姬于是把唐儿打扮成自己的模样,送到汉景帝的床上。汉景帝既醉,加上夜间灯光昏暗,并未发觉货不对版,直把杭州作汴州,一夜尽情风流。
次日汉景帝酒醒,见枕边人并非程姬,而是唐儿,略感意外地咦了一声,然后提起裤子走人,装作这事从未发生。
醉时同**,醒后各分散。和皇帝当了一夜露水夫妻,并未让唐儿的命运发生任何改变,她默默地回到程姬那里,继续做她的侍女。对于偌大的后宫来说,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就不值得特加留意。
再说汉元帝刘奭的乱点鸳鸯。
汉宣帝甘露二年(公元前五十二年),汉元帝刘奭时为皇太子,他最爱的宠姬司马良娣不幸病死。司马良娣临终,对刘奭恨恨说道:“我死,不是因为阳寿已尽,而是被你的那些娣妾活活诅咒死的。”司马良娣死后,刘奭悲愤发病,闷闷不乐,迁怒于其余娣妾,再也不肯和她们亲近。
这一年,刘奭已经二十三岁,娣妾虽多,却没有一人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老爸汉宣帝大为着急,刘奭不肯**,那他怎么抱孙子?汉宣帝心知刘奭怨恨他的那些娣妾,既然如此,那就再换一批新人呗,于是命王皇后张罗。
王皇后在宫女中精心挑选了五位年轻佳丽,趁着刘奭前来向她请安,将五位佳丽唤出陪坐,算是让刘奭相亲。
散席之后,王皇后命长御(女官名,宫女之长)试探刘奭的口风,相中哪个没有?刘奭根本就没心思相亲,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那五人,然而皇后的一番美意,他也不能太过违背,只得随口敷衍道,其中有一个还可以。再问是谁,刘奭不答。
长御只能自己琢磨,刘奭相中的到底是谁?嗯,当时有一个女孩紧挨着刘奭而坐,而且又穿着醒目的大红色衣服,刘奭看上的应该就是她吧。于是禀告皇后,皇后一听大喜,打铁趁热,马上派人将女孩送到太子刘奭的宫中。
皇后将女孩送上门来,不弄都不好意思,而且也交代不过去。刘奭勉为其难地和女孩春风一度,算是完成任务,然后再也不见女孩,再到后来甚至已经忘了这女孩的存在。
说完这两件离奇的小事,现在可以揭开谜底了。
汉景帝和唐儿一夜情之后,唐儿竟然便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是为长沙定王刘发。刘发生舂陵节侯刘买,刘买生郁林太守刘外,刘外生巨鹿都尉刘回,刘回生南顿令刘钦,刘钦生……刘秀!
汉元帝刘奭和女孩一夜缠绵之后,女孩也同样神奇地有了身孕,为刘奭生下他的第一个儿子——刘骜,是为汉成帝,而女孩也母因子贵,日后被汉元帝刘奭封为皇后,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再被尊为皇太后。
而这个阴差阳错的幸运女孩,名叫王政君,正是王莽的姑母,也是王莽得以窃国称帝的最大靠山。
波澜壮阔的王莽篡汉、刘秀开国,其实便肇始于以上两个荒诞不经的意外事件,不得不让人感叹,这就是历史的蝴蝶效应。历史看似冷酷坚硬,同时却又是脆弱的易碎品,一两处小小的意外,四两而拨千斤,便足以彻底改变整个历史的进程。
是的,这便是我们故事的源头。
我想我就在这里结束,结束在故事最初开始的地方。
后记
如果说楚汉、三国是中国历史上无可争议的两座高峰,那么刘秀及其开创的东汉帝国则是双峰夹峙间的一处深谷。本书之写作,正欲与读者为深谷之游。
梁任公有云:“我们读历史,要看其人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对待,遇困难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准备,这一点比知道当时呆板的事实更为重要。”读历史者固当如是,写历史者也当以此自期。
本书之写作,无意以今非昔,轻易臧否,而是将写作视为一次游学的过程,重走刘秀的一生,行其所行,见其所见,思其所思,感其所感,与斯人同炎凉、共悲喜,“以心证史,仿佛亲历”,庶几可获领悟、得启迪。
本书虽以刘秀为主,而对于同时代的其他重要人物,却也未敢轻忽,如王莽、刘縯、刘玄、阴丽华、邓奉、云台二十八将、隗嚣、公孙述诸人,写来也力求自成其面目,而非沦为烘托刘秀之背景。
关于刘秀之事功,书中已有详述,此处不再重复。可堪一提者,则为书中对于刘秀命运的格外关注。一般来讲,刘秀的命运显得极为奇特诡异,和其他的开国皇帝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其他的开国皇帝,大体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而刘秀却仿佛是“我命由天不由我”。
早在刘秀成人之前,便已有“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传出,而刘秀也对这一预言深信不疑,他相信这便是他注定的命运。对于刘秀来说,在某种程度上,皇帝只是一种职业,而命运则成了一种信仰。相比其一生的功过荣辱,或许更能引人喟叹、引人深思的,正是其命运的费解及神秘。
全书分上下两卷,近五十万字,此为下卷,起于公元二十三年十月,刘秀逃出洛阳,从河北开始崛起,一步步开创东汉帝国,终于公元五十七年,刘秀去世,其子刘庄继位。
本书自二〇〇八年八月开始动笔,历时将近三年。三年于斯,切磋琢磨,其间得失悲喜,欲语却已忘言。
刘秀的命运,已然在历史中尘封,而我们的命运,则仍然是有待解答的习题。
是为记。
曹昇
二〇一一年五月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