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
博尔赫斯的这句话,苏笛很小的时候就深有体会。
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自己总想进入一个红色的门,但不管她多用力地推还是拉,门都无法打开。
苏笛不知道这个门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个门是什么建筑物上的,梦里也没有其他提示,只有一扇玻璃窗格的门。
门上挂着牌子,上面显示着一串电话号码。但在梦里,苏笛每次凑近,试图看清的时候,那些电话号码就变得模糊起来,好像近视的人被人摘掉了眼镜。
苏笛不戴眼镜,只能拼命揉眼睛,却还是无济于事,眼睁睁看着那一串号码消失。
这一次的梦里,苏笛终于看清了,电话号码并没有模糊,也没有像墨迹一样化开,而是真切地显示在小木板上。
苏笛读着上面的数字,被合租者的骂声吵醒。
看看时间,午夜一点。
合租没有办法考察室友这一点让苏笛非常苦恼,原本两室一厅被中介隔成了三室,主卧住进了一对夫妻,次卧住了跟苏笛一样上班的女生,来的最晚的苏笛,就住进了客厅改造的隔间。
刚上班时贪图距离公司近,交通成本低,加之房租不高,在这座对外来人口并不友好的都市里生存是需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苏笛以为自己为了低价可以忍受,却不想这是噩梦的开始。
主卧的夫妻隔三差五的吵架,看上去很健壮的男人完全不能说服老婆,吵得凶了乒乒乓乓的摔东西也是有的。
苏笛竖起耳朵听了听,又是主卧的女人喝多了话都说不清楚的骂人声。
苏笛翻了个身,找出耳塞,准备强行入睡。
门响。次卧的女生开门出来,敲主卧的房门。
主卧的声音停了下来。
门开了,女人的声音传来:有事吗?
“请您小点声,大家明天还要上班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
高八度的声音响起。
“我愿意说话,又没到你屋里去说,你算什么东西,来跟我说这些?”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是扰民!”
“我愿意怎么了,我扰民怎么了?有本事你告我啊!”
苏笛叹了口气,起床,开门,也走了出来。
主卧的大姐盘着头发,红彤彤的脸上写满了醉意,松垮的睡衣穿在身上,插着腰,那气势让苏笛想起《功夫》里面的包租婆。
相比之下次卧的室友倒是弱势很多,看样子是刚毕业不久的学生。
苏笛的到来让两个女人的视线都转移到她身上:瘦高,短发,圆脸,此刻白皙的脸上泛着有些愤怒的红晕。
身上的小狗睡衣显示出这也是一位刚入社会的年轻人。
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女孩,主卧的大姐更加有恃无恐,吵吵嚷嚷,似乎她俩不道歉誓不罢休。
苏笛有些烦躁,这期间一直被骂的大姐的老公毫无声息,像死在了屋里。
三个女人的局面是最不好应付的。苏笛挠挠头,开口:“大姐,我们明天都要上班,您这样大晚上吵吵闹闹的,不好吧。”
“我怎么吵闹了?我跟我老公说话管你们什么事?你们再多事我让我老公来收拾你们!”
苏笛撇撇嘴:那个老公被骂得狗血淋头都没出声,现在来收拾我们?
大姐暴跳如雷的骂声让苏笛认识到她不仅是想了这句话,而且还说了出来。真是醉了,果然是睡眠不足大脑都不好使了么。
“你出来啊!快点,有人欺负你老婆!你这个男人不出头,算什么男人!”
在大姐的催促之下,主卧走出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怀好意地看了苏笛她们两个一眼,不服?
男人的出现让女人更肆无忌惮,继续不重样的骂。这让苏笛想起来了报社的社长马杰。一个中年精瘦的男子,业务能力极强,却也出口成脏,经常把她们骂到哭。
真是人如其名,马杰,骂街。只不过跟马杰相比,眼前的大姐骂人的段位只停留在嗓门大,什么有本事去买房子,租房子装什么xx此类。
过大的声音吵得苏笛都快耳鸣了,实在忍无可忍,苏笛忍不住回了几句:
“你也扯的太远了吧,你不也租房子住吗?你都结婚了还租房子呢!”
一句话捅到了大姐的痛点,大姐怒目圆睁,拿起客厅公共区域桌子上的杯子就摔了下去,“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没等苏笛反应过来,发了疯一样的大姐接着把走廊的路由器、饮水机,但凡能看见的东西,都砸了个遍。
无奈,苏笛只好报了警。
见到警察到来,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大姐,瞬间换了副面孔,极尽温柔讨好之能事,让苏笛大跌眼镜,诉说的理由颠倒乾坤,倒成了苏笛她们打扰她休息。
苏笛看了看次卧的女孩,女孩居然也满脸堆笑,说没什么事,都是小事,报警不是她的主意,而是……,女孩看着苏笛。
那句英语骂人怎么说来着?wtf?
大姐要求苏笛道歉,不服从警察调解的苏笛跟大姐一起被带上了警车,而次卧的女孩,则得以留下安稳入眠。
警察对这类民事纠纷见怪不怪,将两个人隔离开分别问了问,凌晨三点,困乏至极的二人终于签了调解书。
一个稍微上了点年纪的警察单独对苏笛说,大姐是老板,人家可以明天不上班,你耗不起的。
苏笛不语,警察说的是实情。
她可以一时愤怒,但不能长期对峙,因为她还要上班,还要生活。
想到让人无奈的工作,办公室那些无所作为的大爷大妈,所有的活都靠着新来的年轻人忙,真的生无可恋。
但又能怎么办呢?如今,即使大学毕业,工资每个月交了房租所剩无几,每天累成狗,还要看人眼色。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残忍的事情。
签字的时候苏笛一语不发,大姐讽刺道:“明天还要去打工吧,你这个小姑娘就不善良,以后你记着点。”
苏笛抬头刚要说什么,被警察拦了下来,“没事了赶紧走吧,你先走,她一会再走。”
回到小区,苏笛望了望小区的大门,没有进楼,而是来到小区停车场,拿出钥匙,发动汽车。
这辆便宜的小车是苏笛在这个城市唯一的财产。无法负担高额的房价,工作两年只能买一辆还能容身的小车,让苏笛免去通勤之苦,去采访的时候也方便些。
就这样还招致了父母的非议,觉得她浪费钱。是啊,在她父母眼里只要不是留着给弟弟买房子,都是浪费。
苏笛发动汽车,一路朝着城外的方向驶去。就像小时候在爷爷家,经常被弟弟“恶人先告状”,为她带来了爷爷的嘴巴。唯一疼爱她的奶奶也在她五岁那年去世了。
唯有村子后面的那条河,成了她烦闷之时最常去的地方。
那条河成了苏笛对爷爷家最好的回忆。
苏笛本名“苏爱弟”,从这个名字上就能看出父母对她的期待。成年后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改成了苏笛,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在委屈的时候很奇怪,似乎那些委屈的经历都是吸引彼此的磁铁,平素不知道躲在脑子的哪个角落,一旦一件事被记起,其他事情络绎不绝,跟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日千里。
苏笛眼前闪过从小到大的各种经历,从被父母、爷爷骂、被弟弟欺负,到工作后被领导骂,被采访对象怼,被专家讽刺,被网友问候全家,被……
靠!还要不要活了!
这些想法被出现在视野里的河拦了下来。
这座城市居然在城郊也有条跟故乡的河相似的护城河。
四下无人,苏笛停下车,走了下来。也不用锁车,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的只有鬼了吧。
鬼也比人好。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了。
苏笛来到河边,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受了委屈来到村后的河哭,十几年了居然还是这副德行,真是鄙视自己。
甩甩头,咽下发泄的声音,转身,向车走去,又觉得大老远跑来就这样走了,很亏,踟蹰间,苏笛看见了河上泛起的红光。
那是什么?
四周并没有霓虹灯,也没有高楼大厦,这光是哪里来的?
再定睛聚焦,光却消失了。
苏笛揉揉眼睛,这一夜要过去了,也许自己真的太累了。
赶紧走到车门,却看见门把手放了旅馆的广告。这大晚上的还发广告?也太敬业了吧!估计自己是人家下班最后一张。
苏笛自嘲地想着,瞥了下广告页,是一间旅馆。上面那一串电话号码让苏笛倍感熟悉,就是梦里的那一串。
苏笛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传来,不知怎的,这声音让苏笛很有安全感。
苏笛询问了房间,中年男子“哦”了一声,苏笛认为那是默认,既然自己今天无处可去,不如找个地方先呆一晚上。
记下地址,将广告丢进垃圾桶,发车,离去。
在她离开后不久,拾荒老人经过,翻了翻垃圾桶,一脸失望:垃圾桶里连片纸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