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1958年春节放假后第一天,刚随部队从朝鲜战场回国的耿直,随部一起换装,为此,部队还专门安排了一个仪式,庆功加换装。二十八岁的耿直无法预料的是,这一天,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耿直最辉煌的一天,而他的命运也将从此走向拐点。换装和授奖仪式在军部礼堂举行,气氛肃穆,耿直和一排等待授奖的年轻军官们站在台上,虽然解放军1955年就授衔了,但当时耿直的部队还在朝鲜驻防,耿直虽然授衔少校,但直到回国后才穿起校官服。50年代解放军将校服是苏式的,很是神气。这批年轻军官中,耿直个最高,他前胸挂满勋章,肩佩二杠一星,一眼看去,他是最配这身军装的。耿直深知此点,因此他挺胸抬头,神气十足。
耿直哥们楚建没有赶上这次授衔,虽换装,却是尉官服,肩上星星比耿直多,有四颗星,但只有一条杠,关键是,校官服是呢料的,那比尉官服可就高了好几个档次,此刻,老楚坐在台下,虽是牢骚满腹,妒嫉满怀,却也拼命拍手,为哥们兴奋。授奖的是姜军长,1955年授衔的第一批中将。耿直刚入伍就跟着军长做警卫员,可以说,军长是看着耿直长大的,军长对耿直的偏爱是明显的。他走到耿直面前,就停下,看定耿直,一番敬礼还礼后,耿直目不斜视,紧握军长双手,紧盯军长眼睛,军长瞪着耿直:“你给我记住!”耿直朗声回答:“是!”军长是四川人,一口浓重的乡音:“我还没说,是啥子是?”耿直挺直身体朗声背诵:“一定要珍惜自己用鲜血换来的荣誉,戒骄戒躁,在部队好好干!干出名堂来!”军长乐了:“你个鬼娃子,我的话记得倒牢!我这次点名送你去军校,你给我好好学!毕业回来就去师里做参谋长!听懂没有!”耿直:“是!”接着耿直有点嬉皮笑脸地说:“军长不也上军校吗?虽然你是将军班,可咱也是同学呗?”军长瞪眼:“严肃点儿!”耿直:“是!”
军长瞪着耿直,忽然压低声音:“个人问题解决没得?”耿直憨笑摇头,军长给耿直一拳,提高声音:“笑啥子笑!打仗你有办法,搞对象也要像打仗一样,给老子敢想敢干,敢打敢冲!强占制高点!就在军校期间解决问题!”耿直立正:“是!保证完成任务!”庆功会结束,耿直和楚建去军校报到,两人自然是住了同一间宿舍,楚建是最注意军容的,他一进屋就忙着整理床铺,耿直却忙着整理信件。
楚建上前拿起一封,坏笑道:“唉,通了六年信,到底啥模样?寄张照片没?”耿直叹口气:“人家不主动,咱哪好意思跟个小姑娘要照片啊!”楚建一弯腰从背包里抓出一把照片:“瞅瞅,咱在朝鲜收那么一大堆姑娘信,哪封信没照片?送给最可爱的人嘛!你这个不寄照片,不是太丑,就是个男的!”耿直一拳砸向楚建:“臭小子,老子在你眼里就是个好色之徒?老子是去报恩!朝鲜六年啊,跟我爹妈写信都没她勤!小姑娘信写得多感人,给咱营里战士念,小鬼们个个哭得哇哇的,在朝鲜老子就想,回国后除我爹妈第一个要见的就是她!”耿直说完往外走,楚建盯着他坏笑:“你小子就装吧,你报恩你戴那么些奖章干啥?臭美呗!我告诉你,她要是个丑八怪,你回来不哭我是你儿子!”耿直手冲后做了一个威胁手势,搬自行车下楼,推着车兴冲冲往外走,还没出门口,就听一声巨大刹车声,接着就听一声:“耿直!”耿直抬头,只见军长进来,耿直一惊,自行车摔倒,耿直赶紧立正:“报告军长!”军长瞪眼:“报告啥子?”耿直一脸尴尬,身子更直:“报告军长!”军长看着耿直尴尬模样乐了:“你吞吞吐吐这德性,好像相亲哦。”耿直憨笑:“不是相亲,是去见和我通信好几年的女学生。”军长坏笑:“哦,女学生写给最可爱的人,是吧?”耿直说:“是!”军长围着耿直转了一圈:“堂堂人民解放军少校,骑自行车去见女学生?你搞啥子鬼名堂!开老子车去!”耿直瞪大眼睛,立正:“是!”耿直冲出,想想又回身冲军长敬礼,军长吼:“你给老子拿出打五大战役的精神!把女学生给老子攻下来!”耿直大吼:“是!保证完成任务!”耿直一路风驰电掣,到了医院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住,跳下车。有两个年轻医生迎面走来,耿直一身将校呢军装,胸前挂满奖章,少校军衔格外扎眼,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忍不住看了耿直一眼,耿直也恍惚一下,两人擦肩而过。传达室工友拦住耿直,耿直说了要找的人后,便在医院门口焦急等待。他以立正姿势笔直站立在医院门前,双手下意识攥得很紧,眼睛因为紧张,瞪得要掉眼泪了,正要稍息片刻,忽听一阵脚步声,赶紧回头,只见一个身着粉红布拉吉、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匆匆过来,见着耿直,便大方道:“同志,你找我吗?”耿直一阵紧张,立刻绷直身体,敬了一个军礼,愣愣道:“你好,我是红军团老虎营营长,我叫耿直。”小护士惊讶:“耿直?我不认识你啊!”耿直失望地扬起手中的信:“舒曼同志,我们通了六年信你都忘了吗?”
小护士愣住了,看着耿直:“你找谁?我叫石菲菲。”耿直一脸尴尬,好一会儿才想起请石菲菲帮忙给舒曼带个信儿,他掏出笔写了一张纸条请石菲菲转交。石菲菲在宿舍门口碰到了舒曼,舒曼正和季诚从医院回来,耿直在医院门口碰到的正是他们俩。石菲菲神秘兮兮地将一张纸递到舒曼手上:“找你的,两杠一星,英俊潇洒!”舒曼拿起纸条就着灯光一看,惊喜道:“是他呀,我跟他失去联系都一年了!”然后回头冲季诚笑,“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我们通六年信的那个志愿军英雄营长啊!哎呀怎么这么不凑巧,偏偏今天去区里开会!”石菲菲坏笑着:“急什么,他们军校也不远,找他去不就见着了?”季诚正想邀请舒曼看电影,没想到突然冒出个英雄营长,心里一阵郁闷。回到军校宿舍的耿直,无精打采,在走廊碰见了政治部赵主任和军长。
军长老远看见耿直的样子,怔一下,吼道:“耿直!”耿直赶紧站住,立正:“报告军长!”军长走过来盯着耿直眼睛:“报告啥子?”耿直说了声“报告”,就没下文了。军长大声喊着:“你小子开老子车去见女学生,害得老子走路去军里开会,女学生搞到手没得?”这时看到耿直留言来军校找耿直的舒曼,正从两人身后经过。两人再次擦肩而过。
耿直冲着军长尴尬笑:“报告军长,没见着!”军长:“没见着就再见嘛,搞对象也要有个连续作战精神!”耿直挺直身子:“是!谢首长支持,吉普车再借一次呗?”军长:“臭小子!车子可以借你,女学生搞不到手,你给老子搞汽油!”耿直扯起嗓门喊:“是!”兴冲冲的耿直回宿舍,老远便听见楚建正口若悬河演讲,听到耿直进门,楚建也没当回事儿,还在那儿高谈阔论:“总之,一句话,员不仅要在组织上入党,更重要的是思想上入党。”楚建演讲对象正是舒曼,此时舒曼早被楚建一番宏观大论轰炸得晕晕乎乎,虽未听懂多少,但就是觉得有道理,于是频频点头。
楚建热情地问:“小舒同志,写入党申请书了吗?”舒曼认真道:“当然写了。”耿直进门,先是见着舒曼侧面,坏笑一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床上,就准备离开,舒曼听到动静,下意识回身,耿直正好面对舒曼,两人一下子怔住了。舒曼兴奋道:“你、你,上午到过我们医院,吉普车——”耿直则呆呆地:“我是耿直,你是——”舒曼跳起来:“你、你、你是耿直?我、我是舒曼啊!”耿直眼睛转向楚建,怒目圆瞪,还没等耿直发难,楚建忽地跳起,拽着耿直就往外走,一边回头一边冲舒曼笑道:“小舒同志,你坐,我跟老耿说句话就回来。”舒曼傻呵呵坐下,完全蒙了。本来是楚建推耿直,耿直却反手将楚建揪到男厕所,低吼:“怎么回事儿!她是找我的,你捣什么乱!”楚建嘻嘻笑道:“那你不在嘛,你跟她又不认识,她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呀!啥叫缘分?这就叫!这姑娘好啊,有思想有抱负,我们很谈得来,老耿,你就是那个月下老儿,我得谢谢你。”耿直挥拳作势要砸向楚建:“你这个王八蛋,你见色忘友!”楚建瞪眼:“谁见色忘友?你跟她不合适,你知道她啥爱好?她爱看书,苏联小说,你连中国小说都没看完一本;还有你,你知道舒曼是谁?不知道吧,是音乐家。”耿直大瞪双眼儿:“你个老楚!你还跟我来真的?老子别的都不跟你争,这少校军衔你爱要,你拿去,可这姑娘,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老子心都放在那些信里,老子老子——”耿直挥起了拳头。
楚建也瞪眼:“臭小子你还来真的!说谁见色忘友?为个娘们你要打人!”就听外面有人吼:“老耿、老楚,姑娘走啦!”两人都停下,互相瞪着,然后同时往外走,楚建想快一步,耿直一把揪住,推到厕所门上,吼着:“你给我老实在这儿呆着!”耿直说完转身往外走,反手把门扣上,楚建上前拽门,拽不开,气得哭笑不得:“臭小子,什么你都跟我争!我算倒霉跟你这王八蛋在一起!”舒曼走出宿舍,神思恍惚走着,耿直手里攥着那些信件匆匆跟上来。
耿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跟着走几步,舒曼感觉到身边有人,偏过头,见是耿直,脚步慢下来,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耿直看着舒曼,一时语塞,抬起手,信封上写着耿直名字和部队番号的字迹在阳光下清晰秀美。耿直声音很轻:“你给我的信我都留着呢。”舒曼接过信,眼睛潮湿:“你真是那个英雄营长,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呢。”耿直一听,忙道:“回国后我一直找你,我托战友到上海,你们学校说你分配到北京的医院。”舒曼也几乎同时说道:“毕业后我一直给你写信,都被退回来了,我还给你们军部写过信,他们说你们调防了。”他们同时停止说话,看着彼此,不由得笑了。舒曼如在云里雾里,轻声着:“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耿直咧嘴乐了:“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和我想得一丝不差。”舒曼看耿直一眼,轻声:“刚才那个同志……”耿直哈哈大笑:“老楚嘛,我老战友,我营长他教导员,你的事,他都知道。”舒曼看耿直一眼,眼神慌乱赶紧移开,声音低低的:“他也没说他是谁,我就觉得他不像你。”耿直声音也低低的:“也没见过我,怎么知道像不像?”舒曼:“就是感觉。”耿直:“我像吗?”舒曼再看耿直一眼,耿直一本正经看着舒曼,舒曼扑哧一声笑了。耿直追问:“笑什么,像不像?”舒曼笑着:“一点不像!”舒曼眼睛说着相反的话,耿直笑了,两人像孩子一样憨憨笑了。耿直送舒曼回医院,一路引得医护人员和病人频频注视,男的着军装高大威武,肩上少校军衔引来无数目光;女的娇小轻盈,一身呢子大衣,风吹衣摆舞动。他们是初次见面,但长达六年的通信使他们又像多年老友。舒曼她不停地说话,带着孩子般的天真直率:“我觉得跟你认识好像好多年了,我一说什么就知道你会怎么回答。”耿直:“我也是。”舒曼:“真的?”耿直:“我们通了六年信,你大事小事都告诉我啦。”舒曼羞涩道:“做学生时候写信,好幼稚的,你还记得呀。”耿直一本正经地说:“我从来没觉得幼稚,我把你的信念给我们战士听,每次战士们都会流泪。”舒曼真切地看着耿直:“真的?”耿直点头,头一偏,随口念道:“我知道我不会打枪,手里也没有武器,我能做的只是给你写这样一封简单的信,或者用纸叠一只和平鸽,寄给远方的你,最可爱的人。”舒曼看着耿直,眼泪渐潮湿:“你真的记的。”耿直:“在朝鲜,你们的信是我们的精神支柱,你们才是我们最爱的人。”舒曼眼睛潮湿着,说不出话。
二十二岁的舒曼从未感受过这种异样的情感,作为漂亮女生,舒曼从青春期开始,就是孤独的,因为出身,因为相貌,舒曼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一般男生很难接近她,女生也不大喜欢她。大学四年,舒曼唯一好友就是季诚,而季诚在舒曼情感世界中,充当的并不是异性,他们更像闺中好友。旁人眼里,漂亮的舒曼情感生活应该是色彩斑斓的,但二十二岁女医生舒曼在耿直之前,却从未真正恋爱过。耿直是舒曼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舒曼高三起和耿直通信,那时抗美援朝战争正在激烈进行中,一篇名为《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章风靡全中国,大中小学生们都给前线最可爱的人写信,特别是女学生们,还都时髦地附上小小玉照,这些充满感情的信件和漂亮的照片,给远离家乡冰天雪地战斗的将士们以极大的精神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