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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道:“不错。他手下打杂的人倒有一大堆,因老先生脾气怪,至今还没有收到一个徒弟。”
慕容无风苦笑,道:“这又是为什么?”
“他老人家常说,学生若是和老师一般聪明,学成了出来,大约也只有老师一半的成就。学生只有比老师聪明,才堪传授。老人家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位比他还聪明的学生,所以跟着他学医的人倒不少,没一个行过拜师之礼。”
医界常有性情执拗古怪之人,他不以为奇,漫不经心地道:“这原本是出家人的禅理,行医的人倒不必那么讲究罢?”
路人道:“你若跟他这么说,他老人家就会翻白眼,说你恶俗。”
他笑了笑,没有搭话,继续往木板上钉钉子。
他已很久没有笑了。
路人打量着他,道:“你就是这个‘林氏’?”
他点点头,道:“嗯。”
路人道:“你这样子也是大夫?”
他转过身来,拿眼盯着他,恶狠狠地道:“我这样子又怎么啦?”
路人愣了愣,觉得这句话不好回答,只好道:“这招牌就算是要挂,也要挂得高些。”
他现在站起来还很困难,便道:“我只能挂这么高。”
路人道:“你难道要让病人弯着腰来找你的招牌么?”
他道:“为了治病,弯弯腰又怕什么?”
路人道:“我可以帮你把它钉到门顶上去。”
他道:“这木板就钉在这儿。”
路人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我看你先生不是本地人,找生意不容易,我有一个妹妹正病着,明天我送她来你这里。”
慕容无风道:“你为什么不把她送到叶先生那里?”
路人道:“送他那里,光诊费一次就要一两银子。”
慕容无风道:“我的诊费也不便宜。”
“你的大名是?”路人道。
“林处和。”他淡淡地道:“也就是与人相处一团和气的意思。”
招牌挂出去之后,他便去找隔壁的房东。
略谈了谈,东家便答应每日自己的小厮去集市买菜时,顺便也给他带回来一份。所需的费用从房租中结算。
他知道出门往左,再走小半里地便有一个极大的集市,荷衣总是在那里买菜。
那集市是这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开张了。四处的商贩涌进来,人声鼎沸,推车的推车,赶马的赶马,晴天的时候尘土飞扬,雨天的时候满地泥泞。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这种嘈杂的地方,他永远也不会去。
东家姓万,人们都叫他万员外,是个又高又胖满脸大胡子的男人。说起话来嗓门宏亮,性子十分豪爽。
“你或许需要几个丫环?我可给替你去买,十二岁的小姑娘在市面上最多三两银子一个。”
慕容无风皱了皱眉。这人明明在谈一个活人,口气却像是在谈一匹马。
“我不需要丫环,却需要一头骆驼。”他道。
他忽然想起自己如若出门,骑骆驼会比较方便。
这条青石板的长街虽然还勉强行得轮椅,再往前走,便满处是沟沟坎坎,上坡下坡。
就算是骑着骆驼,他能去的地方也很有限。
“骆驼就贵了。上好的只怕要三十两银子。我叫行家去帮你弄一头,你可以放在我的马厩里养着。用的时候牵走就行。”万员外看着他一副虚弱的样子,十分同情地道。
“就依你说的,这是三十两银子。多谢了。”他递上银票,告辞了出来。
房东果然讲信用,快到中午时分便派人送来了他一天要吃的菜,还告诉他骆驼也买好了。
他到厨房里折腾了半天,打破了两个小碗,总算是给自己弄了一碟味道不错的小炒。
接着他便从井里打了几桶水,去洗了早晨换下的衣物。
那一桶水在井中晃来晃去,十分沉重,好不易升到了井口,俯身接住时,腰一软,那桶水便仰面向他泼了过来,将他的半身淋了个透湿。
初春的井水已不那么寒冷,浇在他身上却冻得他直打哆嗦。
他只好回到屋内将湿衣服脱下来,换了一身干燥的白袍。轮椅的坐垫已打湿了,他只好拿下来,放到火盆上烘烤。
烤完了一面,他将坐垫翻过来,却愣住了。
坐垫的一角用红丝线绣着两个小小的人头。
绣工粗糙,线条歪歪扭扭,一看而知是荷衣的手笔。
左边的一个,头顶上绣了几根长线,大约是头发,旁边绣着“荷衣”两个字。右边的一个,头顶上没有长线,却绣着一个圆髻,一旁是“无风”两字。两个人头紧紧挨在一起,咧嘴大笑,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他呆呆地凝视地那两上快乐而简单的人头,眼睛一阵发酸。
她一向写不好那个“无”字,嫌它笔划太多,写出来总比“风”字要胖一倍。她也一向写不好“慕”字,写出来又比其它三个字要长出一倍。
她还说,那死去的孩子,她起的名字叫“慕容丁一”。虽然前面两个字笔划复杂,无法避免,但总算后面两个字写起来会省不少劲儿。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着道:“你何不干脆就叫她‘慕容一’?”
“这个……不大妥罢?她叫‘慕容一’,老二岂不得叫‘慕容二’?我怎么听着这么难受呀?”
他凝视着那幅画,目光模糊了起来。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错了。
他们在一起的确有很多快乐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这一两年荷衣给他的快乐,远远要大于自己前二十年所有快乐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