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台还很年轻,他还没想过死亡,所以他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做,所以现在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就像当初父亲王杲被哈达部的王台捕获时一样,他不想死,特别不想在这个时候死在这里。
他放不下古勒城中新娶的三福晋,放不下刚出生的儿子。
打从两军对阵以来,他就很仔细地衡量着局势,等到两军正式撕杀,他就知道败局已定,知道应该做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还有记住自己的对手,那个抚顺所的什么校尉李谪凡,记住他,然后报仇,报仇!
在冲锋的时候,他机敏地避开了明军的正面冲击,躲在了大部分女真骑士的后面。混战中他也不与明军展开正面的搏杀,而是游走在阵中,用短弓射杀远处的明军,手中大刀不时偷袭一下混战中的明军,尽量保存着体力,寻找突围的方位和时机,趁机逃跑。
但是李谪凡那对清澈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他了。打一个手势,身后的亲兵谢胜国领着几骑人马悄然地掩过去。谢胜国用的是长枪,大明军队以前最常用的武器。万历初年大明整顿军备,军中多用威力更大的唐刀和火器,原来的武器由于质量差和威力小等原因大半被淘汰。谢胜国由于精于格杀,被抽调到李谪凡身边担当警卫,有由于他在大枪上造诣非凡,才继续以长枪为兵刃。
但见其长枪轻舞,舞动着的银白色的枪头如同点点梨花,所过之处周围的女真人身上就爆开一朵朵血花。很快的杀开了一条血路,渐渐地接近阿台。
李谪凡连杀数人后,见已经达到鼓舞士气的目的,便退出了战斗,在几个亲兵的拥簇下来到一个小山坡上,驻马观察着战场上瞬息变化,判断着局势的走向。
这时,在人数上处于劣势的女真人已经大大的落了下风,处在明军的包围杀戮中。抢劫归来的女真骑士没有想到会遇见大明军队,没有准备的他们遇见凝神以待的明军气势已经输了,接着长时期的对持更消耗了他们的勇气和决心。受到战场死亡气息地压迫,本就没有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女真人军心已经不稳,不少人有了逃跑的主意。
接着李谪凡就发动了攻击,面对奔腾而来的精装骑兵,以弓马精熟著称的女真人的弓箭攻击没有起到多少作用,自己反而在明军的冲击下损失不少。如此一来,女真骑士的勇气已经丧失殆尽,等到大明骑兵冲道面前,展开肉搏,特别是李谪凡先声夺人的连杀两人后,女真人更是陷入了各自为阵的苦境,原本十分的本领只能用上六七分。撕杀中女真人接连不断的落马,接连不断的惨叫让剩下的女真骑士更加心慌意乱。
而大明一方情况则完全不同。这一批骑士是从戚继光训练的禁卫军中挑出来的精锐,本身已经弓马娴熟,不在女真人之下,又占尽了地利人和,气势高涨,越战越勇。
而在另一方面,薛论道率领的小队人马已经成功的解救了被女真人抓来的汉人,示意那些汉人仍然卷缩在地上,不要乱跑,以免受到意外的伤害。一面集合手下的骑兵,秒准了女真人的薄弱处,等待机会给予女真人重重的一击。
李谪凡笑笑,对着薛论道举起了握着雪亮唐刀的右手。阳光下刀身寒光四射。
薛论道立即回应似的举起握在右手的雪亮唐刀,带领着十多骑骑兵从女真人后面冲杀过去,像一把楔子插入混战中的女真人中。白色刀光闪电般的劈下,身边的女真人纷纷落马,成片的血点四下挥洒。
“久闻薛论道文武双全,刀法更是辽东军中第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李谪凡从千里镜中仔细地看着薛论道刀起刀落,砍瓜切菜般的击杀女真骑士,刀法简单有效,直接凌厉,正是适用于军人的刀法。比自己从唐郎那里学来的武林路数只高不低,唐郎,唐郎,不知道陛下他们怎么样了。
转眼间,薛论道已经将女真人从中分开,隔成两个小队。他率领的十多骑骑兵承受着女真人两面夹攻,瞬间已经损失了三骑,跌下马的骑士立马被杀掉,遭受马蹄的践踏。薛论道长刀依然凌厉迅捷,长刀所向,必然带血而归,他黑色的战袍上染着鲜血,越发的黑了,脸上也是红色一片。
“猛士。”李谪凡在心里给了薛论道一个这样的评价。猛将﹑填词作曲﹑跛腿,是怎样的一个怪异组合?偏偏就是薛论道的真实写照。
他与薛论道共事两年,彼此之间并没有交过手,平日给军士演示武艺,也多是花架子,看不出真实功夫。今日方知这个跛子居然有如此强横的实力,可得好好地利用利用。总不能每一次都要自己亲自冲锋陷阵,有一个人能替代自己那是再好不过了!
机敏的阿台注意到谢胜国等人是冲自己来的,心道“不好”,舍了部众,拨马便走。他所骑的是一匹良马,是用五张貂皮外加十只人参从科尔沁蒙古贝勒那里交换来的。阿台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两腿猛的一夹马腹,战马吃痛,撒开四个蹄子狂奔。
李谪凡向亲兵取了长弓,将箭搭在了弓弦上。
他用的是黑漆的红色羽箭,虽然色彩鲜艳,不过箭身上并没有任何雕刻,连标识也没有。不过经过此战后,对方应该可以猜出这只箭的主人是谁。
当弓拉满的时候,正是阿台加快速度的时候。
谢胜国刚刺杀一名女真人,就见前方冲来一团模糊的影子,同时一股寒气劈面而来,出于本能的,他立马用大枪一格。
“铿”!
战马倒退几步,谢胜国虎口发麻,身形猛晃。大枪在地上一点,身子斜飞下马,落在地面上又连续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形。一时间他神情有些茫然。
一刀逼退谢胜国,阿台暗叫了声幸运,不是情急拼命他也使不出来这样大的力量,饶是如此,也是手臂发麻。他不敢稍有停留,用刀背狠打马屁股,便要逃离战场。
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部众﹑人马﹑体面等等全都顾不上了。战场上女真人已经不多了,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部众可以再召集,马匹可以再获得,荣誉可以再挣得,奴隶可以再抓,但性命只有一条,现在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了。
就在这时,李谪凡放开了右手,箭只像猛禽般地脱弓而出,带着划破空气地尖锐声向前飞去。接着飞快地取出第二只羽箭,上弦,拉弓,放手,一气呵成。
第一只箭擦着阿台的左肩膀飞过,插入黑色的冻土中,红色的羽毛颤抖不已。阿台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应变,第二只箭已经呼啸飞到,正中右臂,阿台手一麻,大刀掉了下去。
知道不是犹豫的时候,阿台忙将上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减少弓箭攻击的面积,同时左手马鞭拼命的鞭打坐骑,双腿也侧击马腹,将战马的速度催到了最高,像风一样的冲了出去,不几下,一人一马就消失了在稀疏的树木后面。
如果他回头看看的话,就可以看到李谪凡弯着嘴角的笑容,那是得意的,欣喜的微笑。如果他懂得唇语的话,就可以明白这时李谪凡轻声说的是:“你是逃不了的,小子,现在才是一个开始。”
李谪凡摇头拒绝了亲兵追击的要求。
阿台顺利逃脱了。
这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谢胜国从茫然中醒过来,拾起阿台掉下的大刀,牵着战马来到李谪凡面前,说道:“小人无能,让阿台跑了,请将军允许小人追击阿台,戴罪立功。”
李谪凡拿起阿台的大刀,刀长五尺有余,金柄,刀背厚重,雕有海冬青一类的猛禽,拿在手中感觉沉甸甸的,看来是一把有来历的大刀。转手交给身后的亲兵,说道:“留着,以后还有用。”
又观察了一下战场,方才对谢胜国说道:“追击阿台就不必了。带着你的人马前去助薛参将,尽快消灭女真人。”追隨薛论道的十多骑已经只剩三五骑了,而薛论道自己也是满身鲜血,形势有些吃紧。
“是,将军!”
阿台逃跑后,剩下的女真人更是溃不成军,在明军前后夹击下,很快崩溃了,死的死,降的降。偶尔一两个凶狠的舍命拚杀,想要突出重围,但是因为先前在汉地抢劫,马匹上载有太多的战利品,严重的影响了马匹的机动力,逃亡不得,最后也在明军的优势兵力下力竭身亡。
薛论道脱下血淋淋的战袍,一手拿着头盔,一手牵着战马,一拐一拐的走过来,他拐得比平时更厉害了,显然这一战消耗了他太多得体力。
“好刀法!”李谪凡赞道,风吹在脸上,引起一阵轻微的疼痛。在最开始的战斗中,一只箭擦着李谪凡的脸颊飞过,划破了脸颊。在紧张的战斗中,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松懈下来,才感觉到疼痛,用手一摸,已经结痂了。
“彼此,彼此。”薛论道欢快地笑道。他知道女真人的强悍比之蒙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这一仗全歼敌人,可谓畅快,让他这个老沙场也由衷的高兴。
粗略一估计,这一仗,300多女真人大半被斩杀于阵上,生擒了三四十人,逃脱的不过十余人。这样的成果,李谪凡也感到满意,让卫兵吹起号角,集合人马,清点战场,照顾伤员。看着蹲在地上的女真降兵,再看看远方兴奋鼓舞的汉民,抱头痛苦的女人,李谪凡厌恶地摇摇头,沉声说道:“全部杀了!”
“可是,将军,陛下所立《大明军法》明令禁止杀降。且自古杀降不祥,李广因此不得封侯!将军慎之。”一身沾满女真人鲜血的薛论道谏道。
李谪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道:“他们身上沾有我大明子民的鲜血。不杀,如何对得起死在他们手上的人?”
这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李谪凡认为留着这些女真人不好处理,放了是老虎归山;留在内地也不是安定的法子;卖与人为奴,又只有三十多人,李谪凡还不想劳这个神,左右不如杀了干脆!
“可是……”薛论道是见过女真如何对待汉人奴隶的,但是还是觉得杀降不妥。
“谢胜国!”
“在!”
“执行!”
“遵命!”谢胜国刚才让阿台跑了,心中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器,对女真胡虏自然不会客气,向同伴要了一柄唐刀,带着几个同伴,一路斩杀过去。可怜那些女真人因为被先前捆绑汉人的绳子成串的捆绑着,动弹不得,一个个成了无头之鬼。
薛论道转过头,不去看这一幕。他到不是可怜那些女真人,而是为李谪凡着想,既然不领情,也就罢了。
“启禀将军,完成任务!”谢胜国说道,没有回鞘的唐刀上还滴着鲜血。
李谪凡点点头,下令将女真人的尸体浅埋,将女真人的头颅垒成一坐小山,以警后来之人。吩咐将缴获的物质武器分发给被阿台掠来的汉人,让他们各自归家。用缴获的战马驮着战死的明军遗体,收军回城。战死沙场的战士的遗体要由各卫所运回故乡,地方官员还要上门致祭,其家属可以享受免税的待遇,其子女成年后可以优先补入军中,或者进入讲武堂学习。这也是《大明军法》明文规定的。
这一仗明军共战没七十八人,伤一百零七人,伤亡近三分之一。不过比起斩杀三百人女真人,解教数百汉人的功劳来,战绩还是相当不错的。李谪凡相信这样一份战报很快就会汇报到辽东都司,由辽东巡检验证后,很快就会送到万历御案前。只不知陛下见了战报,是喜还是忧?希望没有让陛下失望,李谪凡这样想。
回军途中,因为俘虏之事,薛论道故意落在队伍后面,不与李谪凡相见,李谪凡岂有不明白原故的?他也是心性儿高的人,哪里肯让步?两人就这样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