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琛远在边境也不知道宫里的消息,这里都是一群糙老爷们惯是舞刀弄枪的日子,每日操练行军累得不行,少有闲暇的时候。比不得盛京繁华人声鼎沸,日子过得极美之余也能听听达官显贵的风流趣事。
再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算一算日子出来都近四个月了。行军的路上把端午也过了,那天上将们与兵士烤肉饮酒,篝火欢歌也算给背井离乡的战士们一点安慰了。那段时间孟琛跟着操练,累得走路小腿肚都发颤也没什么心思玩闹,吃了点烤肉就躺下酣然入梦了。
如今习惯了一些,换岗下来时定步一看,浓夜冷月正当空,忽而觉得好像过去很久了。其实仔细一数日子,不过也就三四个月的功夫,怎么感觉好像是过了很久,或许是每天行军扎营操练事情太多就觉得日子过得快,还以为都有一年了。
赶路两个月终于是到了。南境不是西北疆场,这里与敌国隔着一条峡江,真要是打起来恐怕水战我军占不到多少便宜,近来天气多变,两军就地安营扎寨修养身息,局势胶着只怕也耗不住多久,蓄势待发罢了。
孟琛靠坐在江边一处石堆,右腿趟直左腿屈起,左手握着《崇隼学录》看得认真,右手握着羊皮水囊仰头就是一大口,顺着嘴角滑落些水滴来。
江边沙石地,夜深人静时走动起来有个半点声响都十分清晰,他转头一看,见太簇也拎着一个羊皮囊过来,正坐在他边上。
孟琛正要起身行礼,他现在是个二等兵,太簇是少将军,该有的礼数确实不能缺免得让人诟病。太簇径直坐下同时也拦住了他起身的动作,拔了羊皮囊上的塞子痛快地喝了一大口。这酒气弥漫开来十分香醇,孟琛闻着仔细辨别了一道,猜测着酒品。
“约摸是…香桂郢酒?”
太簇闻言看了他一眼,再笑道:“还挺识货。”
他笑声爽朗豪迈,处事果决,但面容生得肤白俊郎,身形高挑不显清瘦,武士身量健硕,多年征战又添了许多男儿气概。孟琛心想,他要不是常年随军,若留在京城只怕是要迷倒一众姑娘的。
孟琛看着他的动作,自己也跟着喝了一口,不过他水囊里装的是水。
太簇笑话他一副喝得享受的模样,道:“你喝水也这么有滋味?”
“闻着您的酒香,跟喝酒一样的。”孟琛也开个玩笑跟着打个哈哈,好几个月了,虽然不常说话但也熟络了一些。
“诶?”孟琛转了转肩,看向太簇,问:“将军怎么知道在下喝的是水?”
太簇比他高一些,常年征战气场也强,居高临下睥了他一眼,大有“你不会是个傻子吧”的含义,道:“行军无令不可饮酒,否则军规处置。”
“你这几个都学什么去了?”少将军说到想到,随即严肃起来:“你不会军规都没背下吧。”
这神情几乎是只要孟琛点头称是,下一刻军法大棍就下来了。
“嘶?您这话说的…”孟琛觉得好笑,却不怕他:“我要不知道军规,我能喝水吗?”
“倒是将军大人每日军规在上,铁面无私,这怎么还喝起酒了呢?”
听听,反败为胜!
“嗯。”太簇直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又喝了一大口提着袖口抹了一把唇角酒渍,再而一本正经地问:“以下犯上,质问上将帅领是什么罪名?”
这是军规第九条,要的就是听话照做,唯命是从的铁将,不质疑不否定不过问上将军命。
做不到就是违反军令,那是要被打个半死的。
孟琛连连拱手认错,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他拱手时,手里的书拢在掌心中立了起来,太簇抬手就半抢半拿了过来,翻来一看:“你还看崇公册啊,这是哪来的?”
“我抄的。”孟琛道:“先前在京城时,为准备科考一直在藏书阁看书,这是我姐姐嘱咐我要多多研读的。”
说起姐姐,他就开心些,靠着沙石堆也不觉得搁楞:“只是我才疏学浅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临行前特地熬几个大夜,抄好了带出来,得空看看。”
“嗯,是不错。”太簇随口敷衍了一句,将书还给他,找了个话头:“你姐姐也读过书吗?”
崇隼的确是学问大家,不过崇公更多是政务战册,其中也多有争议。科考举子们更多读的都是儒学,很少会有人去看崇公册。这孟家姐姐能让他去看,必然也是读书识字的人,不像是闺阁小女子当颇有一番想法。
“我姐姐从小身体虚,八岁前没下过床。”孟琛道:“我每每下了学就去与她说话解闷,从前年纪小不懂得破闷儿,姐姐病着也玩不了小把戏,只好把先生教的读文识字再念一遍给姐姐听。”
“我姐姐聪慧过人,没进过学塾也是一身的好学问,她若是男子,身子好些去参加科考,可比我强多了。”
孟琛说到这,神色里满是骄傲。
太簇看着,不止骄傲。
他问:“跟着祁帅回京述职时,听人说你姐姐生得极美,一进宫就得陛下独宠。”
他的本意是赞美的,孟琛话里的意思是说孟家姐姐才华斐然,太簇这句话是顺意的:难怪你家姐姐能独得恩宠,原来年少在家就这么聪敏。
谁知语罢再看,孟琛原本神采奕奕的面容忽而沉了下来。他好像,并不喜欢有人提起恩宠的事。
果然。
他讲:“浮生一梦,祸福难料…”
太簇没听明白,蹙眉露出困惑之容。
“噢,没事!”孟琛又笑了起来,攥着羊皮囊向太簇一敬,换了个话头道:“我这人闻酒就醉,您别理我就是!”
太簇喝着酒,感慨道:“我像你这个年纪也差不多。”
少年时总是思绪跳远,说是好也说是不好。
孟琛来了兴趣,笑问:“我看您也没比我大几岁。”
太簇生得白净,寻常人这么常年征战下来哪儿还有白净的样子,他这样白皙清俊半点不显老,不过说话做事稳妥利落也不像稚嫩小生就是了。
“是没大几岁。”行军录册都写明年岁的,太簇知道孟琛几岁。他也不托大,只管明白告知:“我比你大个七八岁,说多也不少。”
“和我猜的也差不多。”孟琛笑笑,两个人为这话撞酒相敬,再喝了两口。
孟琛看着江边远水映月,又聊起新话头:“这么算起来,您年岁也不小了,成家了吗?”
“没有。”太簇说道:“我十一岁就进军营了,倒没这些想法。”
他回答得十分干脆笃定,没有丝毫犹豫。语气之平淡仿佛只是讲一遍晚饭吃了什么,娶亲成家之事看来是真不被他放心上。
“父母不催促吗?”孟琛疑问道,通常来说男子弱冠前就会有通房服侍,冠礼后大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娶亲成家。
太簇出身尊贵,又能得祁敬忠教养长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少年将军,任典兵尉都尉大人掌管军部要务,按理说这样一个超群绝伦的人中之龙怎么可能这年纪了还不成家。
“我父母过世多年了。”太簇讲这话时更是平静,并没有半点“双亲已逝,无人爱护”的意思。
他又说:“即便我父母在世也不会催促的,我父母最是疼爱我,不会勉强。”
听着话像是说他原本就不想娶亲。
孟琛只当他是朋友,两人聊起来话就多了,道:“是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太簇两唇一揉,蹙眉想了想,回答道:“是…也不是吧。”
“我常年随军,哪有空去看什么姑娘。”
既然没看,他自然也不会喜欢谁不喜欢谁。
他又补了一句:“或许真像别人说的…眼高于顶吧。哈哈哈,总归我没那心思。”
“嗯…”孟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念叨起:“虽说是常年随军吧,但您功勋卓著,陪着祁帅立下汗马功劳。往年回京述职或是国宴,陛下就没有赐婚的意思吗?”
这样的人物本该是头先儿早早恩赏的,尤其是他父母双亡,自己从小就在军营里,生死战场博出来的功名定然能入陛下的眼,赐婚是必然的。
“哈哈哈…”太簇笑起来,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就当我瞧不上那些贵胄千金。”
这话也就是他能说,换了旁人只怕是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的时候了。
孟琛被他给逗乐了,跟着笑起来,不忘抱拳拱手以表内心敬佩,道:“少将军就是少将军,孟琛望尘莫及哈哈哈哈。”
两人又喝了一阵儿,这羊皮囊已然是过半了。
孟琛随口笑话两句,道:“您这样的人物,以后想娶什么样的都有,这倒是不着急。”
“你总说这个,难不成你家爹娘总催吗?”太簇道。
“没有,我父母也很早不在了。”孟琛摇摇头,思绪飘远去笑得温柔:“我姐姐催,姐姐最关心我。”
太簇看他是想家了,笑道:“听你了这些,想来你姐姐也是十分好的人。”
“我姐姐才貌双全,温良柔善,是最最好的人。”孟琛夸起姐姐的话那是数不尽的:“姐姐待人和善,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再有刁蛮的也没人说姐姐半句不好。”
又讲起:“我总跟姐姐说,要是娶亲必要娶一个容貌比过她,才情胜过她的,那才叫好!”
这样的孩子话又让太簇发笑,却也不是嘲笑,只觉得少年时胜负心总是强一些,自家姐姐这样好难免娶亲也想要个好的。好比那些姑娘们若有个兄长,生得英俊潇洒,文武双全,那必定也不能将小妹嫁给闲人。
没听太簇说话只看见他发笑,孟琛问:“您呢?”
“您喜欢什么样的?”
他想着,或许太簇会皱着眉头想不清怎么答,毕竟他是十一岁就进军营跟一群糙老爷们混在一起的人。没怎么跟姑娘们打过交道,真要他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谁知太簇没让他猜着。
“我姑姑那样的。”太簇喝了口酒,这回酒滴顺着嘴角过下颚流入衣领,他也没擦。
孟琛皱紧了眉头,这表情难以言表…
姑姑?通常来说常见的话无非是女儿嫁个犹如父亲般伟岸爱护她的夫婿,男子娶则娶母亲般温和贤良之妻。
太簇斜视一扫,锤了一把孟琛的肩,竟是气笑了:“你这什么蠢样!”
孟琛发笑,他却不在意,认真道:“我姑姑很美的,你没见过。”
“她比我母亲要好看,连先帝后宫的女眷也都比不上。”
孟琛坐直了身子,放下书,大有一副“搬好板凳听故事”的样儿,问:“你姑姑是先帝的嫔妃吗?”
以太簇的出身,他们家有个能入宫伴驾为妃的倒也不奇怪。京城名门,皇亲贵胄,说的便是这样的世家大族。
“不是。”太簇摇了摇头,道:“她是先帝的养女,十分受宠。听我义父说过一些,当年即便是皇家血脉的公主也比不过。”
孟琛没明白,为什么一个养女能比真正的公主还矜贵,不过心下又是开了眼界。细想想这少将军的家里,连姑姑都这么厉害能养在宫里,可见他确实身份尊贵不是寻常儿郎可比的。
太簇又说:“我小的时候蒙姑姑照管,那时在宫里也是横着走了。”
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竟有些得意。
“宫里人人都说姑姑娇蛮,仗着圣宠而肆无忌惮,好些人背地里咒骂她。”
“我不听也不信。”
“姑姑对我也是无微不至,我母亲走得早些,父亲在军里,那些年全靠姑姑照顾。”
“我记事比旁人都早,别人得十岁后才清明些,我是打从三岁后就能记事了。”
“那些人咒骂都是因为嫉妒她,她活得坦荡肆意从未有过半点苟且。她不会被旧礼束缚,不把流言蜚语当回事也不在意世俗规矩。”
“姑姑的事我记得十分清楚。”
“从前我和姑姑说过,等我长大了,建功立业开府建衙就把她接到家里来孝敬她…”
他说话时眼神柔和,讲起“那些人”时掌心也忍不住发力握紧了羊皮囊,再回忆起年幼时的事倒也确实真心高兴,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
孟琛赶紧问:“然后呢?”
“然后她就死了。”太簇说:“当时我才七八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父亲也死了…不过后话,太簇没有再说,只是又拿起羊皮囊又喝了起来。
孟琛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和他有些相似,又不大相似。
于是孟琛讲:“想来是年少时就见过了这样好的人,难怪少将军说看不上旁人。”
太簇低头笑笑却并不否认。
“不过这样也不好。”孟琛支着脑袋的手肘抵在自己左腿膝上,一本正经地讲:“你这上哪儿找去…既要貌美胜过后妃,又要肆意无惧俗规,还得出身名门…”
“行了行了!”太簇连连摆手,笑得丹凤眼眯了起来,讲:“谁都比不上。”
“姑姑已经不在了,你没听俗话说的:过往难忘过,从前胜眼前吗?”
他一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少将军如今嬉皮笑脸得像个京城阔少一般。这话听着像玩笑,但说得不错,毕竟记忆里的就是最好的。人要是活着必定不是完人,两张对比自有选择,但一个都不在的人了,自然永远都是记忆里的样子。
这位姑姑待他好,出身又尊贵,真要按着这模样找只怕是太簇要打光棍儿了。
孟琛只当他是玩笑托词,两人喝酒望江月,孟琛有些困倦地念叨了一句话,太簇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