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亲台,只建有一座孤亭,上头挂着的旗幡早被风沙侵蚀得残破不堪,旗子上最初写着什么,已无从可考。亭子边原本遗留下的残垣断壁即将消失殆尽,裸露在地面的部分正被黄沙与疯长的野草慢慢蚀毁、掩埋。
这几天,陆续有从吴国得胜归来的队伍,他们总是一小撮一小撮地回来,因为战场上伤亡惨重,往往大部队开拔出去,回来的所剩无几。他们或一排、或一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
他们风尘仆仆地回来,即使打的是胜仗,脸上也未见一丝喜色。他们早已没了报效国家的斗志,也没了立功建业的热情,因为他们出生入死的兄弟没了啊!九死一生的他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故土,支撑他们活着的理由只有家人。
眼前黄沙弥漫了等候,见到家人,他们总算恢复了点温度,最好的结局就是紧紧拥在一起痛苦。还有的缺胳膊少腿回来的,家人也磕头跪拜,感谢神明保佑。而大多数人则是没等到,继续在亭内苦苦张望。
远处,一将军模样的人手持灵幡,拉着一架只剩下一个轮子的战车回来,他迎着烈烈的风沙向这边走来,伫立、抬眸,期间表情坚忍凝重地望向楚地,轻抚车上的棺木。
任由乡亲们一个个从他身边擦着过去,将军拿着灵幡插在土地上,然后面朝故土跪于地上久久不起。
乡亲们疯了一样扒开棺木,他们还存着一丝希望,也许是他们未寻着的家人的遗体呢?落叶归根也是回归,即使是死了他们也不在乎。
在棺木盖子被乡亲们徒手扒烂了以后,所有人见到里边的东西都瘫软在地上泪崩,里面有沾了血的巾子、出征前妻儿的小像、老母亲织的暖帽、未来得及寄出去的家书竹简……
这回,他们没有哄抢,找到各自亲人的物件揣在怀中,找不到的则把那些无主的东西分了。
有个妇人失魂落魄地拿着丈夫沾血的鞋子边走边回忆起:“穿上妾为你做的鞋子,能保佑夫君以一敌十,立功回来,再把你的故事讲给我们儿子听。”摇篮中的小婴儿嘤嘤啼哭,似也不愿意父亲上战场……“啊。”妇人哀嚎一声蹲在原地哭泣,撕心裂肺般,痛苦地昏死过去。
有好心人把她带走,周围人的情绪绷不住被带动起来,望亲台哀嚎遍野。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有个疯子突然从这经过,笑着喊着穿梭于人群。
季秋站在这黄沙千丈之下,麻布盖着她的头与半张脸,她终不觉这句话是从疯子狂人口中说出,也再不会是因记录夫子“黑历史”的过往而发笑。来者往者,心之所向,建功立业,爱恨过往,她双手合十:“愿你们入土得安详,再获安稳来生。”
姬辰托着她的脸,将她搂入怀中,给她温暖。
他们徒步穿过了望亲台,跋涉了两天来到云梦泽地界。
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云梦泽水系丰富,山水秀丽,使人豁然开朗。季秋为此特地换上了那件红边的素衣,与姬辰相携坐在一棵枫树底下。
入了秋,姬辰穿的是余烬红色外衫,这颜色就似枫叶即将红透、染尽最后一抹红再凋落,这种极致的颜色。
“陛下可知在楚国,比舞更重要的是什么?”季秋取来水囊,将水倒进一个精致的小杯子里递给姬辰。
姬辰看着她不言。
“是凤凰,是那楚人喊的凤。楚之先祖为祝融,近人多以为即兜,亦即丹朱,本为日神,即‘日中之鸟’,‘兜’与‘丹朱’亦鸟名,则楚人似本亦鸟为图腾之族,楚人把凤视为祝融的化身,故凤的本领神通广大,赋予人以极大的精神力量。”季秋在姬辰宫里的地下藏书室读到的这些内容,可惜真正藏书阁的古籍尽被王子朝带走了。
姬辰举杯和道:“凤,火之精也,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身备五色,鸣中五音,有道则见,飞则群鸟征之。”说完此句,他给季秋也倒了杯水,递给她殷勤道:“寡人只饮夫人这一口泉。”
季秋战战兢兢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左手利落拔出青冥往树上一掷,果然刺出个“刺客”来,青冥刚好扎在刺客大腿上,季秋嫌弃地上去拔出,白了他一眼,去临近的河边将她的宝贝剑洗干净。
回来坐到姬辰边上,只见刺客似瘸了腿的母鸡,腿偶尔还在那弹动着,这下真成了个“蹩脚“刺客。“大哥,你往我茶水里下点毒也比你那么大一块趴在树杈子上好啊,难道你是想砸死我?”
姬辰听着季秋的数落,喝进嘴里的水差点没喷出来,他笑笑带着季秋离开了。
傍晚,他们租住进了一座私人的水榭,季秋感慨原来她相公早有准备,带了大额银票,不过她还是觉得浪费了些。
季秋将他身上背的梨落取下放在窗台边的琴案上,他们同坐在琴案前,姬辰告诉季秋,她遇到的那个刺客是王后派的,说着将一块刻着凤鸣的令牌递给了她。
她的“刺客团”们大多都是身材魁梧的大漠之人,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的汉子,并没有经过刺客训练,所以相对来说显得笨拙。为了锻炼他她们,王后就让他们“自生自灭”,等真正在外面混出点名堂的再向她报到。
季秋听他这么一说,就联想到以前那几个”蹩脚“刺客,估计也是王后的人。
“那王后娘娘太心善了,在我看来这群人简直是混吃混喝,一点儿都不得力,这样的队伍怎么能好起来呢?”季秋问。
姬辰不痛不痒道:“一旦任务失败,他上级会接手这个任务,而在这之前,得亲手杀了失败之人。”
“这些不会是王后娘娘偷偷告诉你的吧?”季秋突然觉得王后这人很耿直,刺客身上还得戴令牌,明着说是她派的人来杀她,让她注意一点,姬辰得知的这些也很可能是王后直接告诉他的。
姬辰冷笑了两声,从身后搂上季秋的腰并贴着她的脸轻声道:“王后就是这样告诉寡人的,我们秋儿有吃醋吗?”
这话说的,把季秋耳根子都说红了,她推开姬辰,把他按在凳子上坐好,“陛下,我们还是来听琴吧,乐能陶冶情操,修身养性。”
姬辰点头欣然道:“甚好。”
夜,水榭上空飞出一只如火焰般的鸟,似凤凰。
翌日,姬辰亲了下还在睡梦中的季秋,季秋趁机扯了下他的衣领,又亲了他一下,她眯缝着眼睛道:“你去哪呀,穿得那么齐整。”
姬辰摸摸她的头:“为夫去城里的钱庄取点自己的银两。”
季秋放了他走,迷迷糊糊地思忖着,姬辰是不是起得太早,脑子不太好用,说话奇奇怪怪的,什么自己的银两?她昨晚不是明明,明明拿出过银票,嗯,是三张,很眼熟啊!“姬辰,你给我站住,还老娘的银票来。”季秋突然就清醒了,昨晚他用的正是出门时自己准备的用来救急的大额银票。
季秋像是被骗了一样,惨兮兮地蹲在水榭池边,拿着狗尾巴草逗着里面游的小鱼:姬辰,你最好别回来,最好把我卖了,本姑娘敬你是条汉子!
“小姑娘~”
这声听得季秋有些发怵,当她回头看清是个老婆婆时,只见她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在她眼前撒了一把粉末,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迷晕了,在她倒下那刻,她还不忘调侃自己,这个刺客演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