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坐在御花园中,忽地,从假山后面闪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那斗篷大大的帽子遮着头,背朝阳光,仓促间看不清面目。
廿廿却并没有感到惊慌,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抬头朝那人望着,淡然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那人却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廿廿身边,坐下来,依旧用斗篷蒙着头。廿廿好奇地朝她望去,只见一张清丽绝美的容颜,只是皮肤有些发黑。“原来是个姑娘。”廿廿心中默想着,只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儿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廿廿也就不再费神去想。这些日子,回忆不起之前的事情,她也都习惯了。所有的回忆她都放弃了,只除了那个“天哥”。
“你是谁?”廿廿问道。
“我就是新进宫的厨子,专门为娘娘做饭的。”那人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沉。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一直盯着廿廿。
“我知道。”廿廿说道,“但你把纸条塞到包子里,约我到这里来,肯定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吧。”
那人倒是似乎没想到廿廿会这样开门见山,稍稍愣了愣,这才说道:“你为什么要嫁给皇上?”说这话时,双目灼灼地盯着廿廿的脸,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真相。
“我……”廿廿倒真是被这句话问住了,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从她自沉睡中清醒后的第一天起,朱瞻基便不停地告诉她,她就是她的妻子,她的皇后。再后面,在这个偌大的又富丽堂皇的皇宫中,那个男人护他的种种,甚至用命来保全她,这一切似乎都是她要嫁给他的理由。但却没有那个最直接的理由——因为爱他。
“你为何要问我这个问题?你认得我?”廿廿没有直接回答那人的问题,而是满脸疑惑又期待地反问。她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人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想到这里,她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
“没有,从未见过。”那人说道。廿廿的心瞬间凉了下来。
“但我常常听人提起你。那个无时无刻不将你挂在嘴边、放在心里的人。”那人说着,脸上现出一丝沮丧的醋意和淡淡的无奈。
“你说的人是谁?”廿廿赶忙问道,一下子抓住那人的手,一双紫葡萄一般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那人惊异地瞪大眼睛看着廿廿,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廿廿见了她的表情,凄苦地笑了一笑,说道:“我前些日子受了伤,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啦!”
“原来如此!”那姑娘说着,语气中却带着几分释然,“如果你还记得他,万不会嫁给皇上的。毕竟……”那姑娘说着,眼神有些迷离,仿佛有些出神,“毕竟,他那么好。”那姑娘说到这里,嘴角挂上了一丝崇拜的笑意。
原来此人正是南京紫云楼的临溪。原来那临溪阅遍天下男人,却从未对谁动过心,但自从那日尹天旷冒死只身闯入汉王府来救自己,临溪便已将一颗芳心系在他身上。但这姑娘却也是一个痴人,听说廿廿嫁了皇上,她并不是暗暗窃喜,想方设计接近尹天旷来成全自己的姻缘,而是为着尹天旷打抱不平,偏偏要进得宫来向廿廿讨个说法。
她本就结交了许多官场中人,做饭的手艺也是一流,很容易便借着皇上为廿廿招厨师的机会混进了宫。
“你说的人,是不是天哥?”廿廿迫切地问道。
临溪轻笑一声道:“这声‘天哥’,只有你叫得。”随后又看向廿廿道:“你还记得?”
廿廿望着西方天际即将隐没的落日,有些沮丧地说:“我只是记得‘天哥’两个字。刚刚醒来的那段日子里,总是梦到一个白衣男子的影子,我伸手去抓,却抓不到。我再大声喊,他也不曾回头。到现在,我连这个梦都很少做啦,只记得‘天哥’两个字。”她说到最后时,声音中透着淡淡的无奈与凄苦,就仿佛那池中被吹皱的春水一般,悄无声息地荡漾开去。幽然又寂寞。
“你们之前那刻骨的感情,又怎会轻易忘记呢。”临溪幽幽地说道,“他与我在一起时,说的也尽是你。即使是与我……”临溪说到这里,脸上忽地泛起绯红,过了一会儿,才褪去扭捏的神色,轻笑一声道,“我堕入红尘十年,自诩对男人了如指掌,也没有哪个男人逃得过我的绕指柔,只有他,自始至终心中只有你。”她说到这里,心中又不由想道:“不,应该还有一个人,就是当今的皇上,彼时的太子。但他的心中并非装了别的女人,而是权力。如今,他费尽心机赢得了权力,心中才真正装得下女人了吧。”
“他……叫什么名字?”廿廿这句话问出来,声音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临溪张口答道:“他姓尹,叫作……”却不想,后面“天旷”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临溪忽地住了嘴,以极惊恐的目光瞪视着前方。原来是倏忽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枝羽箭,正中临溪胸口。只见她睁大了眼睛,微微张着嘴,身子渐渐瘫软下去。
廿廿见到这一幕,“啊”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她一边伸手去扶临溪,一边大声喊道:“有人受伤了,快叫御医!快叫御医!”话音未落,忽地只见从朦朦胧胧的暮色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从廿廿手中夺过了临溪。那人伸出食指麻利地点了临溪伤口周围的穴道,帮她止血,随后又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让她含在嘴里。来者正是铁安。
临溪微微缓过一口气来,睁眼看了铁安一眼,嘴角挂上了一丝轻笑,似是在嘲弄爱慕者一般。不想铁安张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到底是不是铁铉的女儿?”
临溪依旧平静地望着他,虚弱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终究……逃不过这宿命……”她说完,冲着铁安淡然一笑,终是闭上了眼睛。
“你醒醒,醒醒啊!”铁铉大叫着,依然不甘心,捋起临溪左臂的衣袖,只见上臂上,一块鱼形的红色胎记。铁安看到这个胎记,忽地泪流满面,大声叫着:“姐!姐姐!”那声音撕心裂肺,似天边的残阳一般。
廿廿在一旁看着,虽然不明所以,但心中却莫名的难过,为了眼前这个花一般年纪便早逝的少女,也为了眼前这个身材壮硕却哭得像失去了至亲的孩子般的少年,也为了与自己“失之交臂”的“天哥”。同时,她还有着莫名的内疚。这位姑娘,和之前那个矬子,都是在要告诉自己有关“天哥”的真相时惨遭横祸,很难说只是巧合而已。想到这里,廿廿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而此时,这里的动静已然惊动很多人。孙碧薇正拿着玫瑰花露向这边走来,忽地看到廿廿身边两个陌生人,还有一摊血迹,她赶忙拔腿就向这边奔来,玫瑰花露也随手扔在了路上。一边跑着还一边大声呼叫侍卫:“快来人啊!皇贵妃娘娘出事啦!”
不一会儿,廿廿、铁安、临溪三人已然被大内侍卫团团围住。众人见皇上最宠爱的皇贵妃娘娘正与“刺客”在一起,都举着兵刃,却不敢贸然向前。正僵持间,只见侍卫中间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朱瞻基急匆匆走了出来。
“廿廿!”朱瞻基见到廿廿大喊一声,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却一把被一个人拉住了,转头一看,却是孙碧薇。
“皇上,危险。”孙碧薇说着,眼睛向着铁安望了一望,顿了顿,又道,“还是让奴婢将娘娘请过来吧。”
朱瞻基此时已看清来者正是铁安,也就是他熟悉的金矢。他冲着孙碧薇摆摆手道:“你退下。”
孙碧薇稍稍现出窘色,微微红了脸,低着头退到了后面。
朱瞻基面无惧色,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虽然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众人却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其实此时铁安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临溪身上,并没有太在意朱瞻基这个以前的“伙伴”。
朱瞻基走过去,一把抓住廿廿,将她护在自己身后,这才对铁安说道:“你回来了。”他的语气很平静,就像许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依旧带着温暖与亲切。
铁安依旧半蹲着,抱着临溪的尸体,抬头看了一眼朱瞻基,忽地说道:“是你杀了她。”他说这话时,眼神冷寂又犀利,完全没有朱瞻基眼中看到老友时的温和。
朱瞻基愣了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料到铁安会如此单刀直入地质问。他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向廿廿望了一眼,又望向铁安说道:“廿廿怀了身孕,让她先回去休息吧。”
铁安虽然了解一些廿廿与尹天旷的过往,但他此时整个心思都在临溪身上,对于廿廿嫁了谁,是否怀孕一点都不在意。他也没有心思去回应朱瞻基,只是幽幽地望着临溪。
其实朱瞻基自从铁安进宫那天起,便派人仔细查过他的身份。对于帝王来说,时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怎么可能大意。他见铁安不说话,便向孙碧薇招了招手,示意她将廿廿带回去。
孙碧薇走过去,伸手去搀廿廿,却不想廿廿一动不动,忽地说道:“我不走。”她伸手指了指临溪的尸体道:“她认识‘天哥’,我想留在这里弄清楚,她是谁,与‘天哥’是什么关系,‘天哥’又与我是什么关系。”廿廿很平静地将这段话说完,但却是朱瞻基最害怕听到的话。
朱瞻基暗暗调整了一下心绪,这才转过头来,伸手握住廿廿的手道:“廿廿说的这些,朕也想知道,也会尽快查清楚的。只是你看现在天色都这么晚了,又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你怀着身孕,若是着了凉,可就麻烦了。”他说着,语气越来越温柔,“廿廿先回去休息,这里都交给朕来处理好吗?”他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廿廿,满眼的疼惜与真诚。
面对着朱瞻基的无限温柔与疼惜,廿廿却没来由地只觉得浑身冰冷,忽地有一种莫名的陌生与隐隐的恐惧。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抽出被朱瞻基握住的手,从嘴中挤出了三个字“我不冷”。
朱瞻基似乎是感觉到了廿廿情绪的变化,忽地满眼的失望,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便又恢复了满眼的温柔与疼惜:“你看你的手都是冰凉的,怎么会不冷呢。”他说着,又抓住了廿廿的手,而且不肯再放。“到永寿宫还有一段路,你今日也乏了,朕抱你回去。”朱瞻基说着,一下子便将廿廿打横抱了起来,又不敢抱得太紧,怕会挤到肚子里的孩子。转身便向永寿宫走去。
廿廿倒没想到朱瞻基会这样做,也不好再坚持留在这里,只得任由朱瞻基抱着,回到永寿宫去,只是还是频频地回头望向临溪与铁安。
朱瞻基直接将廿廿抱到寝宫,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又吩咐宫人们好好伺候,这才走了出去。
朱瞻基径直回到乾清宫,他已吩咐侍卫们将铁安带到那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