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矮子噗通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一支锋利的羽箭自他胸口中穿出。
廿廿被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这周遭是杳无人烟的一片旷野,那矮子是如何中箭的?这支箭又是谁射的?廿廿越想越是心惊,只觉心跳加速,额头上沁出冷汗。她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但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再没有什么动静。
忽地,只听马蹄声响,一簇簇灯火快速逼近。廿廿举目望去,原来是一队禁卫军。廿廿刚欲举手向他们呼救,心中忽地升起了另一个念头:“我若不再回到宫里去,便可自己去民间寻找天哥了。”怎奈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便听那禁卫军的首领大声喊道:“皇贵妃在这里!找到皇贵妃啦!”听到这话,廿廿的心一下子便凉了。
禁卫队策马驰近,纷纷甩蹬下马,齐齐整整地在廿廿面前跪下,叩头说道:“臣等救驾来迟,望皇贵妃娘娘恕罪!”
廿廿自是也不会怪他们,只是有些失落地看了看矮子的尸体,对那首领说道:“是这个人将我掳过来的,帮我查一查他的身份。”廿廿是想从这个矮子的来历当中,找寻天哥的线索。
那禁卫队首领答应一声,又道:“臣等现在马上护送娘娘回宫。”
廿廿点了点头,又看了那矮子一眼,便走到一匹骏马旁甩蹬而上。禁卫队前后左右簇拥着廿廿回宫。刚走了一盏茶功夫,忽地只见对面又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正是朱瞻基带着一队禁军。
“廿廿,你没事吧?受伤没有?”朱瞻基见到廿廿,赶忙策马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廿廿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神情却有些恍惚,仿佛思索着什么。朱瞻基感觉到廿廿神色不对,却不去追问,只是握了她的手道:“没事就好,朕接你回宫。”
廿廿点点头,冲着朱瞻基勉强一笑,便转回头去不再说话。这一路上,廿廿一直都是沉默不语,朱瞻基却也不说话,其他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听到马蹄踩在地上的嘚嘚声。
天,越发地冷了,白色的月亮孤零零地悬挂在墨色的天上,孤独,清冷。
朱瞻基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接近过廿廿的内心,心下不由一阵悲凉。
那矮子的身份,对于锦衣卫来说,自然是极好查的,但廿廿却未得到半点音信。她最近一直吃着张太医配的调理身体的药,但记忆力却反而越来越差。她最近总是恹恹的,笑的也越来越少了。朱瞻基却来得更勤了,只是话越来越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有时候,廿廿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忍,却不明白那不忍的含义。
她梦到那白衣人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觉得“天哥”两个字都变得陌生了,仿佛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她却始终牢牢地记得。
春节过后,番邦来朝。蒙古国的孛罗王子、东察合台汗国大汗,以及朝鲜、交阯的使节等一同觐见。朱瞻基在乾清宫宴请各国使节。
各国献上所带礼物,之后宫廷歌舞进殿献伎。
歌舞过后,只见孛罗王子已然好几杯酒下肚,带着几分醉意对朱瞻基道:“这些舞姬都是些庸脂俗粉之辈。听闻皇上新近册封了一位皇贵妃,乃闭月羞花之颜,何不请出来给我们大家瞧一瞧?”他说着,嘿嘿地笑起来,其他各国使节也跟着一起笑着凑热闹。
朱瞻基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但也只是一瞬,随后笑着说道:“朕也听闻孛罗王子的妹妹,阿根塔娜公主乃草原上最美的花朵,何不也请出来大家一起见一见呢!”说着,又忽地装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说道:“哦,朕记起来了,去年在汉王府的武林大会上,格根塔娜公主公然跳上比武台比武招亲,我们当时好多人都已经一睹公主的风采了,当真是胆大豪迈,英姿飒爽。孛罗王子,比之你这个哥哥,倒也是一丝不差呢。”朱瞻基说道这里,下面陪坐的明朝大臣,也都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那孛罗王子一听,脸色也瞬间黑了下来。却只听朱瞻基继续说道:“听闻当时那格根塔娜公主已然有了夫婿,没想到又公然比武招亲,好像差点就招到了一位几十岁的老头儿,你们这草原上的风俗,我们大明还真是不太能理解。”
那孛罗王子怒极反笑,冷笑一声说道:“我们大草原的风俗固然开放,但你们中原也是不遑多让啊,听闻皇上纳的这位贵妃乃是之前汉王府世子的世子妃。这哥哥抢了兄弟的老婆,我们大草原的男儿肯定是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朱瞻基一听,脸上青筋瞬间曝气,眼见便要发作。那东察合台汗国大汗见此情形,连忙打圆场道:“要说这女人啊,还是属我们西域的最美,今日来朝见大明皇帝,本可汗特别带了一个礼物,献给皇帝。”他说着,冲着身边的手下拍了两下手。众人的眼光都朝着大殿门口望去,不一会儿,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西域姑娘缓缓走上前来。
那姑娘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衫,戴着一顶淡紫色的花帽,帽子上插着一根白色的羽毛,身后是一头瀑布般的乌黑的秀发。那姑娘用一袭淡紫色的纱巾遮着脸孔,隐隐约约间闪烁着姣好的容颜。
“这是臣的女儿,阿依慕公主,今日特意进献给皇帝陛下。”东察合台汗国大汗站起身来,右手抚着左胸,向着朱瞻基深深鞠了一躬说道。他说到“阿依慕公主”三个字时,别人倒没什么,孛罗王子的眼睛却跳了一跳,赶忙向那西域女子望去。只是西域的女孩儿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又蒙着面纱,他并不能确定是不是心中所想到的那个人。
朱瞻基神情却淡淡的,并没有向着那个异域女子多看一眼,只是笑着对东察合台汗国大汗道:“多谢大汗美意。朕一定会厚待公主的。”
那东察合台汗国大汗哈哈一笑:“皇上年纪轻轻便平定了汉王的谋乱,如今又将大明治理的国泰民安,真可谓是少年英雄。所谓美女爱英雄,阿依慕能够进宫,本就是她的福分。”
这几句捧得朱瞻基心中倒甚是舒服。他身居高处,不敢有分懈怠,时时刻刻都高度自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怠慢而毁了一个国家。但他心中其实也常常自忖在治国方面并不输祖父与父亲,有时也会自喜,只是从来不敢流露出而已。此时东察合台汗国大汗这番话,倒正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当时心中一喜,说道:“封阿依慕公主为顺妃,赐住延禧宫。”
宴请藩国之后,朱瞻基很自然地又走到了永寿宫。还未进宫门,就听到孙碧薇在与廿廿道:“娘娘,听说今日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将公主进献给了皇上,延禧宫的丹朱见了那公主的样子,据说是美貌异常,比之娘娘也不输几分呢。”孙碧薇说这话时,语气中带着焦虑。
朱瞻基听到这里,故意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并不着急进去。
“嗯。”廿廿只是轻轻答应一声,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听孙碧薇继续说道:“虽说皇上对娘娘一往情深,但是这深宫里的勾心斗角、起起落落奴婢是见得多了。娘娘还是要早早为自己打算才好。”
廿廿却依旧漫不经心,淡淡地说道:“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下,过一天便是消磨一天的时光罢了,往后的事情,无需去多想。”
孙碧薇微微皱起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说道:“娘娘这样可不成,虽说娘娘生得花容月貌、绝世无双,但是又怎能抵得过岁月的侵蚀,再说皇上的后宫佳丽那么多,今天什么汗国送来一个,明天朝鲜国又送来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难保皇上对其他女人不动心……”
孙碧薇说到这里,朱瞻基心中却有些气恼,仿佛这些话亵渎了自己对廿廿的感情,于是不再听下去,哼了一声走进宫去。那孙碧薇见皇上来了,赶忙住了口,躬身向朱瞻基行礼,一脸的不自在。
朱瞻基有些恼她,瞧都不向她瞧一眼,便吩咐她下去了。其他宫女太监端上茶来。
朱瞻基刚喝过酒,端起茶来一饮而尽。他将茶碗放下,走到廿廿身边,说道:“今天番邦来朝见……”廿廿却不答话,静静地盯着屋外的一株白梅发呆,那是朱瞻基特意让工匠移种到永寿宫来的。朱瞻基只得继续道:“东察合台汗国的大汗将他的女儿送进了宫,被朕封了顺妃,住在延禧宫。”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廿廿,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但令他心中极为失望的是,廿廿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
“挺好的,”廿廿终于开口了,将眼光从白梅身上移到朱瞻基身上,但却只瞟了一眼,便又移到了其他地方,“这样,便又多了一个人陪着皇上了。”廿廿的语气淡淡的,似屋外的梅花一般疏离冷漠。
“你……希望其他的女人也陪着朕?”朱瞻基说这话时既忍着一股怒火,又无比的落寞。
廿廿淡然一笑,“只要皇上心中高兴就好。”她的笑容似月光般清澈迷人,但却有一种让朱瞻基无法靠近也无法捉摸的疏离感,就像水中的月影,伸手一捉,便碎了。
此时朱瞻基心中特别想问:“若是你的天哥,她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你也是这样回答吗?”殊不知当初廿廿与尹天旷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尹天旷招惹了怎样的女人,或者是什么样的女人爱上了他的天哥,她也都从未吃醋过,也还是这句“只要你高兴就好。”不同之处只是在于,廿廿对于尹天旷是绝对的信任,而对于朱瞻基,则是不在乎。
朱瞻基心中气恼,话也不再多说一句便甩袖而去。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没有留宿在永寿宫,而是去了延禧宫。
阿依慕公主依旧穿着回族衣服,脸上挂着紫色的面巾,见了朱瞻基进来,用回族的礼节向他深深鞠了一躬。朱瞻基却也不向她看上一眼,径直走到主位上,对小德子喊道:“上酒!”小德子答应一声去了,不一会儿端了许多酒菜上来。朱瞻基一个人饮酒,阿依慕只在一旁静静地站着。朱瞻基几杯酒下肚,脸色微微有些泛红,粗着声音对阿依慕道:“过来,陪朕喝酒!”
阿依慕听了,走近几步,坐到朱瞻基对面,依旧一言不发,端起宫女斟好的酒杯一饮而尽。朱瞻基忽地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她,阿依慕却也丝毫不示弱,毫无惧色地迎视着朱瞻基的目光。
“你也不想留在朕的身边?”朱瞻基忽地说道。
“臣妾只不过是可汗献给皇上的一个礼物罢了,礼物哪里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阿依慕说道,语气带着疏离与冷峻。
“哼,”朱瞻基冷哼一声,“恐怕你在宫外,也已经有了心上人吧。”他一边说着,又一边浑不在意地喝起了酒。
阿依慕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心中不由忆起了尹天旷。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
“你若不喜欢这宫里,朕就放你出去,放你去找你的心上人。”朱瞻基说道,却依然自顾自地饮酒,没有向阿依慕看上一眼。
阿依慕显然没有想到朱瞻基会这样说,一脸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心中不由涌上几丝复杂的感情。
“你既然肯放了我,为何不肯放过她?”阿依慕轻声说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同情与商量。朱瞻基听了这话,立刻抬起头来,似一头被攻击了的饿狼一般狠狠地盯着阿依慕,突然用沙哑的嗓子道:“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她?!”
阿依慕有些被朱瞻基的表情惊到了,手中的酒杯微微颤了一颤,但脸上却依旧强装平静,说道:“我也只是在宫外听到过关于皇贵妃的一些传闻而已。”
朱瞻基低下头,看着酒杯中的倒影,低声说道:“你想走,可以。她,不可以。”他说完这句话,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阿依慕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好不再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陪着朱瞻基饮酒,喝到最后,朱瞻基忽地趴到桌上,口中喃喃说道:“朕坐拥天下,为何得不到她的心……”说着,一滴眼泪自他眼角流出,缓缓滴落到金丝楠木的桌子上。
阿依慕见到此情此景,忽地也一阵悲从中来,自言自语道:“怪就怪我们……爱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