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记忆
都说绍兴水乡是一条河,你站在青石的岸边,想要渡河,只有乘一艘乌篷小船才能抵达。任何一种方式,都不能真正走进水乡的梦里。那条承载了江南古韵的河流,会净洗你烟云浮动的心境,拂去你身为过客的迷惘,给你一种归人的暖意。涉水而行,萦绕在水乡的烟雾里,镶嵌在两岸的风景,会打湿你的衣襟,而后缓缓渗透你的心灵。
船桨划过绍兴古老的记忆,那轻轻荡漾的水纹,会将你已淡忘尘封的情愫重重开启。曾经深刻的片段已经朦胧,而模糊的细节反而清晰。古旧的风景封锁了世间所有的华丽,让你在苔藓攀附的痕迹里赏阅另一种云淡风轻。在这个没有雕琢、不见修饰,且处处流溢着自然风情的水乡,许多晦涩的人生,在刹那间湿润,便有了生动的灵魂。
沿着诗意淡然、清新含蓄的景致层层走进,由远而近的灵气如一缕微风扑面而来,从古至今的历史也似一卷古书徐徐展开。不曾细致地度量水乡的风物人情,已然跌进河流翻腾的岁月里,因为只有穿过几千年的烟雨时光,才能彻底触摸那些沉淀在绍兴水中的故事。
远去的已然走近,历史像一面锈蚀的铜镜,摇挂在水乡的窗前,在锐利的时光里呈现出沧桑的倒影。大禹在此地治水救苍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争天下。有过沈园那无言的感伤情结,还有一代文豪鲁迅的怀旧之旅。甚至你呼吸的时候,会被王羲之《兰亭集序》里流淌的墨香给呛得不敢放纵思想,那千年水墨为你洗眼净心,将人气蒸腾的浮躁过滤,只留下一片明净的天空。
做一个心智澄澈的人,你便可以在历史写意的空间里云游,在水乡秀逸的图景里做梦,无须担忧被繁芜的世事阻拦,不必计较被酸腻的情感纠缠。你合上睡眼,感受着水乡醺然困意的美丽,你睁开秀目,那温柔的春风潜入你的魂灵,告诉你,此刻生命的清新与真实。
乌篷小船顺流而下,抬眉与倚窗而望的江南闺秀邂逅,刹那的交集,牵引出被风尘遮掩的青春和梦想。时光似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剪断青翠的年华,同样也可以剪断结痂的记忆,释放出禁锢的思想。那些被岁月风干的往事开始潮湿,在绚烂的阳光下,有了年轮的温度。
你欣赏江南佳人温婉风姿的时候,又怎能不忆起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红颜?在那个乌云遮月的年代,秋瑾以一句“秋风秋雨愁煞人”直指当时的黑暗,至今仍被后人传诵不忘。身为女子,她行走在革命的前端,驽马江湖,风云驰骋。最后血溅轩亭,埋骨西泠,其风云奔腾的事迹在历史的天空里荡气回肠。
那沉静如秋水的魂魄是否看到了新中国的第一缕月明?真正的侠者,剑未出,锋芒已惊世,这位江南名媛有着乘风万里、独向云霄的气魄。当你沉醉于小桥流水的诗意里,还会有拍岸惊涛落进你的心湖,久久荡漾不已。
以水的方式流淌,难免会潮湿步履,寒凉心境。选择登岸,行走在被时光打磨得光润平滑的石板路上,你擦拭着前人留下的粉尘,而你留下的尘埃,又会有别人来为你扫去。不经意间,总会有幽兰的露水从窗台洒落,打湿你的发梢,却又泛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一滴清雅绝尘的兰露,像碎墨落于宣纸上,洇开缤纷的记忆。是书圣王羲之将水墨汇聚成兰溪,以行云流水的笔锋书写一阕《兰亭集序》,得以遗香千古。昔日的兰亭,有一场白云春风的聚会,魏晋名士在此寄情山水,饮酒赋诗,在感叹不合时宜之际,难免不被这多情的万物给熏醉。
生命原本有许多种求索,倘若拥有一份淡定从容的心境,颓然也可以明亮,困顿亦可以清醒。用高才求取功名,未必就是一种明智之举;用雅量容纳自然,又何尝不是一种旷达人生?在你回看过往之时,不知是谁,送来一杯幽兰的清露,转身回眸,她已消失在烟雨的石巷中。
柔软的阳光顺着黛色瓦当流淌,你眼睫闪动的瞬间,随处可见迎风飘摇的酒旗,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你那被绍兴光阴封存的佳酿。无论你是否禁得起酒香的诱惑,都会不由自主地选择一处酒家,迈进那旧木门槛,便是醒醉由之了。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你不曾品尝,就已经醉意蒙眬。古木桌椅,围坐着来自地北天南的酒客,彼此不问来处,不问归程,一壶花雕,浇醉各自的悲喜人生。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坛尘封的老酒,你借着绍兴这剪闲逸的时光开启,在散淡的日光里,惺忪着双眼,回忆自己风云的昨日。
只是品味一盏酒的过程,往事已经过了十年。酒中的岁月没有锋芒,它不会将你追赶,你从日出的清晨,坐到月明之夜,喝到意兴阑珊,也会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当你看到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人,误以为是孔乙己时,才知道,自己是真的醉了。醒时自己的故事已经结束,醉时别人的故事却刚刚开始。
假如你是远方来客,禁不住水乡古韵的蒸腾,说不定会迷失在某个青烟的巷口,记不清来路。或者被微风遗忘在某座不知名的桥上,不知归程。此时,你只要寻找水流的地方,在某个停留的渡口,那些戴着乌毡帽摇着乌篷船的船夫,会带你去任何与绍兴相关的地方。
每一座古桥都是人生的驿站,每一个渡口都是命运的起程,你将擦肩的路人定格在临水窗前,又将游走的风景寄存在浮云天边。你以为远离了水,就可以脚踩大地,风雨兼程,谁曾知道,辗转又回到乌篷船上。在这里,水乡是河流,你要抵达彼岸,就必定要用流水的方式完成。智性之人,会明白从善如流、柔可克刚的真理,再宽大的胸怀,也抵不过水的辽阔。
顺流而下,不去丈量河流的长度,让已经开启的历史沉落水底,让不曾翻读的故事漂在水面。在一段结局中寻求新的起点,告诉清风,你要去沈园,寻觅一个宋朝伤情的旧梦。告诉白云,你要去乡间,静看一场年华老去的社戏。
短暂的别离是为了另一段相逢的惊喜,永远的别离是人生一种无言的美丽。你曾经将水乡深深追忆,有一天,水乡也会淡淡记起昨天的你。
相逢沈园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宋·陆游《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宋·唐婉《钗头凤》
没有一个人走进沈园,会觉得像是风雨归来,尽管,这里的景致与故事,早已在你的梦里重复了千百次。可你终究只是一片游荡的云彩,你或许可以认得出沈园当年有过的情怀,却没有一草一木是将你等待。如果说是来追忆,追的也只是陆游的记忆;如果说是来寻梦,寻的也只是唐婉的梦境。沈园就像一湖如镜的春水,能够清晰地照见往事的背影,可你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那一位可以走进镜中的人。
纵然只是沈园时光里一粒飘忽的尘埃,可因为那一段千古绝唱,依旧有如流的过客在园中徘徊。当然,沈园那道曾经关闭的重门,已向所有的人从容敞开。沈园,本是一座江南的沈氏园林,尽管浸润了宋时明月,又流淌过明清水云,还漂染着今时烟雨,可这里的光阴却始终停留在一首叫《钗头凤》的词中。
是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也是陆游和唐婉的沈园。他们被酷冷的现实主宰了命运,做了封建礼教的囚徒,而沈园却给他们制造了另一种命运,让离别得以伤感的重逢,让破碎得以残缺的圆满。纵然一生不得相依,可他们却成为沈园里一道不离不弃的风景,沈园也因为他们的故事,而滋养得这般耐人寻味。
倘若你不想做一个流俗的人,来到沈园,就不要携带悲情的色彩,不要含有伤怀的叹息,亦不要心存酸楚的失落。因为这儿有过动人的相逢,有过清澈的别离,还有过美好的追忆。任何一种无端的纠缠,都是莫名的惊扰,这儿的风景,这儿的故事,不会让谁无意地错过,也同样不会为谁刻意地停留。沿着往事依稀的痕迹,在沈园风雨旧梦里行走,你可以感动,却不能悲痛;你可以沉醉,却不能迷离。
当年的沈园,其实早已湮没在时光的风烟里,是怀古的后人为了寻梦,将历史残留的遗迹重新修饰,让世人在可以触摸的风物中看到当年的情景。没有人会计较眼前的沈园是否真实如昨,因为你闭着眼,可以闻到花香,可以听到雨声,还有微风在园中悄然踱步,这一切都在告诉你,是真的,如梦境一样真,又真的如梦境。
步入诗境园,只是“诗境”两个字,就已然让你忘记刚才真假模糊的思绪。峭然独立的太湖石,被岁月擦亮,镀上了光阴的色彩,它用诗意的姿态,告诉你有一个叫陆游的诗人,曾经在此将唐婉寂寞地等待。沧桑的太湖石记载了流逝的过往,尽管被年轮雕琢得千疮百孔,却因为一段动人的故事,依旧诗情画意地与每一双迷蒙的目光对望。
一缕幽淡的梅香,飘过历史迢遥的山水缓缓行来。问梅槛是一座仿宋的水榭楼台,因为那位爱梅诗人,沈园的风景画廊流溢着寒梅的香迹。倘若你在梅开的时候循香而来,那语笑嫣然的花朵会与你优雅交集。纵然你在别的季节来到沈园,依然可以神往于她清绝冷傲的风采。一声问梅,牵引出千丝万缕的情意,那位宛若梅花的佳人,曾经飘逸在你的寒窗下,如今,又被谁,折去天涯?
陆游说: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时光苍绿,陌上春色如许,陆游独倚栏杆,将芳菲看尽,却不见唐婉的倩影香踪。只有那满园的寒梅,用她一怀端雅风骨,几许幽香绝俗,在红尘葱茏的岸上,独自清逸。追忆只是当时的迷惘,便纵有惊世高才,雅量襟怀,也只能在春意如丝的沈园,无声地叩问一株梅花芳华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