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仓促记录的时候,史蒂芬画了仙人掌,他把仙人掌看做美国西部的象征,就像他曾用平底船代表威尼斯,用摩天大楼代表纽约一样。突然一个看起来像兔子的动物从我们面前冲过去,我一时激动地大叫:“河狸鼠!”史蒂芬被这个词的发音吸引住了,兴高采烈地重复了好几次。
这趟亚利桑那之旅让我们发现史蒂芬不仅可以画出建筑和城市,他还可以用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绘出沙漠、峡谷、仙人掌等自然景观。最令人惊叹的是,在谢伊峡谷的那个下午,史蒂芬同一个纳瓦霍艺术家一起下山,他指给史蒂芬一个特别的神圣的作画地点,并给他讲了许多纳瓦霍人的传说和历史,讲述了他们在几百年前如何在峡谷里生存。史蒂芬对此毫不感兴趣,就在那个纳瓦霍艺术家停下来坐着画画时,他也只是漠不关心地向前走,东张西望,轻声抱怨,自言自语。然而,虽然他们的态度大不相同,但是史蒂芬的画明显更胜一筹,就连那个艺术家也承认,史蒂芬将那种奇特的神秘感和神圣感诠释得非常好。而史蒂芬自己却没有任何心灵的感悟,他仍然单凭可靠的双眼和双手忠实地记录下其他人眼中的“神圣”的外形。
究竟是史蒂芬自己感受到了这种神圣然后将其投射到画中呢,还是我们看着他的画然后自行强加的呢?关于史蒂芬究竟是如何感觉的这一点,我和玛格丽特总是有分歧,就像在圣彼得堡修道院里听那场婚礼乐曲时一样。但是在谢伊峡谷,我们的角色却对调了:玛格丽特觉得史蒂芬确实被那里的神圣感震慑了,但我却对此表示怀疑。认识史蒂芬的人总是会对他的想法和感受产生这种深深的困惑。
有时我会想,对史蒂芬来说,他的“感情”或“情感回应”是不是与其他人不同,虽然同样热烈,但是更加局部化,即受对象、场景、事件的制约,无法扩展至更广泛的领域或与其合并,无法成为他的一部分。有时我认为他通过一种瞬间感应或模仿来选择自己的情绪或周围地点、人物、场景的氛围,而非通过通常所说的感性。因此他无需“审美观”便可以模仿、再现或反映世界的美好。他或许可以对谢伊峡谷或修道院里神圣的气氛作出回应,但却没有任何“宗教”意识。
回到我们在菲尼克斯的旅馆,我听到隔壁史蒂芬房间里传来管乐器的声音。我敲门进去,看到史蒂芬在房间里,将双手圈在嘴边。“那是什么?”我问。
“单簧管。”他说,接着又模仿了低音大喇叭、萨克斯、小号,还用鼻子哼出长笛的声音,我完全不敢相信他居然模仿得分毫不差。
我回到房间思考史蒂芬的性格和不同水平的再现能力,思考这些是如何主导他的生活的。他小时候就会模仿别人说话,无论别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重复最后的一到两个词,现在有时也这样,尤其当他疲惫或反应迟缓时。言语的模仿不带有感彩,没有意向性,没有语调,只是单纯的自动行为,甚至在睡觉时都会发生。前一天那个“河狸鼠”一词却没这么简单,因为我特意的强调让他喜欢上那个发音,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有变化地模仿出来。更高的一个层次便是他对《雨人》的再现,他模仿或表现了完整的人物,包括他们的互动、对话和声音。他经常看起来像受到了这些的“滋养”或刺激,但其他时候却好像被它们控制、占有或驱逐。
这种“占有”可能发生在不同层面上,也可能出现在患有脑炎后遗症或图雷特综合征的患者身上。当某种低等的生理作用超过了正常的思维和个性时,这些人就会进行自动的模仿。这种作用也可以决定自闭性模仿的更加自动的方面。但是在更高的层次上还存在某种对身份的渴望,这是一种对抛弃、接纳、吸收其他人格面貌的需求。基于这一点,米拉·罗滕博格有时将自闭症患者比作筛子,他们不停地接收其他身份,但是却无法保留和吸收它们。然而她指出,35年的经验让她认为在这些自闭症患者身上仍然存在一个真实的自我。
在菲尼克斯的最后一天早上,我七点半就起床了,在阳台上欣赏日出。我听到一声欢快的“你好啊,奥利弗”,原来史蒂芬就站在旁边的阳台上。
“多好的一天啊!”他说着,举起他那黄色的照相机将我站在阳台微笑的样子抓拍了下来。这一举动看起来非常友好,离开亚利桑那后我仍会将它铭记在心。当我们出门时,他对着仙人掌说:“再见了,巨人柱!再见了,大柱子!再见了,仙人果,下次再会!”
这次旅程让我更加注意史蒂芬艺术上的矛盾之处,但是却没有结论。他的画总会令玛格丽特很高兴,然后她会拥抱着他说:“史蒂芬!你真是太令人高兴了!你都不知道你让大家多么的快乐!”史蒂芬会开心地傻笑,但玛格丽特说得确实没错。他确实用绘画给大家带来了很多快??,但是我们不清楚这些画是否与他内心的情感有关,或者仅仅是一项经过练习和使用的才能带来的快乐。
在这趟亚利桑那之旅中,我们曾去过DQ冰激凌店,史蒂芬对坐在一起的两个女孩大送秋波,被她们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连去洗手间都忘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是一个正常的青春期男孩,他的自闭和奇才都没有妨碍到这一点。后来他走向那两个女孩,虽然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还算风度翩翩,但是当他开口说话时却很不合时宜、幼稚可笑。她们彼此看了一眼,咯咯笑着,接着便不理他了。
对史蒂芬来说,生理和心理的青春期或许都开始得比较晚,但是现在却以极快的速度呈现出来。他突然对自己的外表、衣着、摇滚乐和女孩子格外在意起来。玛格丽特说他小时候几乎从不照镜子,但现在他总是对着镜子打扮自己。他对衣着有了非常明显的品味:“我喜欢西部风格的牛仔,浅蓝色,有水洗效果,还有衬衫……还有黑色的西部皮靴。”
“你觉得奥利弗的鞋怎么样?”有一次玛格丽特狡猾地问。
“无趣。”他瞥了一眼。
迄今为止史蒂芬的社交生活很少。虽然表面上看,他会遇到人,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和他们交谈,除了自己的家人和休森一家之外,他没有别的朋友或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关系。他和妹妹安妮特很亲近,对她很热情。他把自己看成家中的男人,是母亲的保护神,而玛格丽特是他的保护神。但是通常他会沉浸在绘画中,或是沉浸在日益激烈具体的白日梦中。
当时最令史蒂芬兴奋的就是那部他最喜爱的电视剧《飞越贝弗利》。去年我问起这部剧,他说:“我喜欢詹妮·加斯,她是洛杉矶最棒的女孩,她涂着红色的唇膏……她21岁,她来自伊利诺斯。她演了《飞越贝弗利》。我爱上詹妮·加斯了。我想从1991年就开始了。她饰演凯莉·泰勒。她总是穿着牛仔裤和西部风格的衬衫和紧身衣裤。”史蒂芬爱上的不仅仅是詹妮·加斯,还有整个剧组,他现在对他们的幻想越来越多,越来越细致。他说:“我收集了他们的照片,给他们寄了几幅画。”他幻想给他们在帕克大街上设计一套顶层公寓,这样他就能和他们一起住在那里,作为“常驻艺术家”。他可以决定哪些人可以拜访他们,而哪些人不能。到了晚上当他们工作结束后,就一起出去吃饭,或在公寓里聚餐。他将这些愿望都画了下来。
玛格丽特有一天无意中发现,他还画下了幻想中女孩们性感的样子。当时他们正在旅游,她踱进他的房间,发现床头有一幅画。对于其他的画,哪怕是他花费几天工夫画成的最好的画,他也不屑一顾,就算它们丢了或是破了,他都不关心。但是这些性感画像却不一样,他似乎把这些画看成是自己的东西,并把它们保存在房间内的地方,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些画与其他的受委托所做的画截然不同,因为这些是他内心梦想和需求的象征,表现了他的情感和个人身份,而那些建筑画像不管有多炫目,它们也只不过是模仿和再现。
史蒂芬对女孩子的兴趣,对她们的幻想似乎都很正常,在某种程度上是青春期的特征,但它们却是天真幼稚的,反映了他在人性和社会知识方面的极度缺乏。很难想象他约会的样子,更不用说享受深入的人际交往或性关系了。有人怀疑这些事对他来说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同样的感觉,是否会为此感到伤心。
音乐中找到自我
1993年7月,玛格丽特给我打来电话,十分激动。“史蒂芬爆发出了音乐天赋,惊人的天赋!您必须马上来看看他。”她的电话让我很吃惊,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
史蒂芬的音乐天赋和绘画天赋一样,明显要追溯到他的幼年时期。洛伦·科尔写道,即使是在他还不会说话时,他就是个天生的演员:“他对饭店里那个愤怒的男人的模仿惟妙惟肖,十分滑稽,直到回放录影带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只是用了许多愤怒的声音而已,根本没有说话。那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在声音模仿方面的天赋。”一次短暂的日本之行让这种天赋更加惊人——他喜欢语言的声音,当安德鲁把史蒂芬和玛格丽特从希思罗机场接出来时,他假装咕哝着日语,还伴随着日式的动作,这让安德鲁笑得几乎把车顶掀翻。
一直以来我们都很清楚史蒂芬在模仿方面有极高的才华,可以再现乐器音质、嗓音、口音、音调、旋律、节奏、咏叹调和歌曲,需要的时候会补充词语或歌词,他有着强大且准确的听觉记忆力。而且重要的是他也喜欢音乐,它带给他生理上的愉悦我觉得比绘画更多。